虽然每只舰船都有三个备选名字,但两宫皇太后并不会真的自己去“选”——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其实就是上折子的人最为属意的一个,这算“潜规则”。而给军舰改名,既非两宫皇太后所长,军旅细故,两宫也不会随意介入,自然关卓凡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翁贝托国王号”改名“冠军号”;“杜里奥号”改名“射声号”。
还在日本的时候,关卓凡就开始考虑该给两艘巨舰改什么名字,想着想着,心血来潮,找了丁汝昌过来,要他也想几个名字。丁提督谦道:这个事情,标下哪里懂啊,自然全凭爵帅的意思。
关卓凡说道:不必客气,咱们集思广益,相互切磋嘛。
丁汝昌领命,兴冲冲地去了。
过了两天,丁提督捧了一张纸,珍而重之地呈到关贝子的面前。
关卓凡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翁贝托国王号,拟改定远、镇远、致远。
杜里奥号,拟改扬威、振武、超勇。
关卓凡立时哑然。
这上面,除了一个“振武”,其他的五个名字,怎么都这么熟悉呢?
丁汝昌见关卓凡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赔笑说道:“标下起的名字,都粗疏得很,自然入不得爵帅的法眼……”
关卓凡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不,禹廷,名字都是好名字,不过,不能现在就用。”
丁汝昌微愕。不晓得爵帅之微言有何大义——现在不能用,什么时候能用呢?
什么时候能用?
关卓凡在心里说:等我把所有的场子都找回来之后,就可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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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眼下,“太后阅兵”,不但成为朝野瞩目的第一要务。也成为市井交议的第一热点。正当人们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紧盯着这件“百年不遇”的“盛事”,六科给事中王永泰的一个参折,横插进来,使政局异峰突起。
王永泰的这个折子,和“太后阅兵”倒是毫无关系。
王永泰参的是鸿胪寺少卿毛英章。指他“包揽安徽军费报销”。王永泰言之凿凿,说安徽派了粮道李宗绶、凤阳府知府宋尊邦二人,携带巨款,来京“汇兑银两,贿托关说”。户部和安徽的中间人,就是毛英章。
朝野上下,立即轰动。
安徽军费报销案,刚好是在阎敬铭进京之前核准奏销。如果王永泰所参属实,那么可就热闹了!
王永泰折子里提到的,只有毛英章、李宗绶、宋尊邦三人,可谁都知道,一省军费报销。粮道也好,知府也罢,不过是个跑腿的。真正“话事”的,是上面的巡抚,则其事若坐实了,安徽巡抚英翰难逃重遣。
户部这边,虽说具体经办的是司官、书办,但谁又敢保证。这个大一笔开销的核准,没有堂官的参与?如是。户部的前任尚书、现任侍郎,恐怕都脱不了干系。
一翻履历。毛英章和户部侍郎黄绍祖原是同年。好啊!大伙儿互相以目,心照不宣:不消说了!
脑洞再开大一点,户部的上面,“管部”的军机大臣是宝鋆。嘿嘿,户部这条浊水溪,不晓得宝佩蘅常在河边走,是不是真的没有湿过鞋呢?
这个案子,不晓得卷了多少大员进来呢?
户部借军费报销以自肥,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王永泰所参属实。只是多少年来,对户部的这桩积弊,从上到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现在,终于有人来掀这个盖子了!
那么,“上头”肯不肯“一五一十”地来办这个案子?
想一想,阎敬铭一进户部,便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地整顿,参的参,革的革,几乎把户部扫了一遍。再想一想,阎丹初后面站着谁?那是关贝勒啊!于是,大多数人都相信了:阎老西儿杀得兴起,现在要开扒户部的老底儿了!这一次,朝廷怕是真要“改弦更张”,动真格的了!
案子算是“泼天大案”,接踵而至的,会不会是一波绝大的政潮?有的人非常兴奋,但更多的人,却是感觉到或轻或重的不安。
也有人感到奇怪:这就要“太后阅兵”了,就算要切实整顿吏治,关贝勒和阎丹初两位,怎么会选在这个点上“发动”?
事实上,“感到奇怪”的人里边,也包括“关贝勒和阎丹初两位”。
关卓凡是支持阎敬铭清理户部积弊的,也确实要拿军费报销作伐子,但两个人早就达成默契:查办弊案,现阶段,只在暗中调查,收集证据,真正发动要等到“美国访华代表团”回国之后。不然,大案兴起,必然使“太后阅兵”、“美国代表团访华”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失焦。
而且,查办军费报销的弊案,也不应从安徽这种地方入手。
安徽是淮军起家之地,又是两江总督辖区,湘淮势力盘根错节。虽然这一次安徽的军费报销,报的是绿营这一块,和湘军、淮军的关系并不太大,但湘、淮系在安徽经营既久,和绿营之间,彼此一定程度的牵连总是有的。拿安徽开刀,不可避免地,要扫曾国藩和李鸿章的脸面。损人不利己,关卓凡并无意为之。
而且,现在的安徽,也算是关卓凡自己的地盘。伊克桑“领安徽提督事”,轩军负责整个安徽绿营的整编。之前,安徽巡抚英翰对轩军在安徽的“大操大办”,一直都是很配合的。事实上,安徽之所以要报销军费,正是出于整编的需要——账数清晰,轩军才好接手。
对安徽绿营的整编,现正进入关键阶段,这个时候,和英翰翻脸,横生枝节,殊为不智。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在这么多巡抚里边,英翰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旗人。跟两广总督瑞麟一样,英翰也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朝廷和作为首辅的关卓凡,都有维持英翰的义务和必要。何况,英翰正儿八经地打过发捻,操守也不太差,整体而言,比瑞麟强得多了。
关卓凡支持阎敬铭查办军费报销弊案,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追究以前的责任,而是为了阻吓以后的不逞。办谁不办谁,必定是“有选择的”和“象征性的”。现阶段,绝不会“捞到碗里就是菜”,绝不会做不加分别的大面积的打击。不然,大伙儿扭在一起,其他的啥活儿也别想干了。
这些,阎敬铭是完全了解的。
原时空,阎敬铭被称为“救时宰相”。是“宰相”,就得“燮理阴阳”。所以,阎敬铭虽然清刚,但绝非没有政治头脑、一味蛮干的粗汉,在“原则问题”上,他是不会给关卓凡添乱的。
阎敬铭对关卓凡表示,王永泰的这个举动,和他完全没有关系。非但如此,王永泰在折子里说的事情,不少还是他的调查尚未涉及的。比如安徽的军费报销,阎敬铭只晓得李宗绶、宋尊邦进京后,有大额“汇兑银两”情事,并摸到了为他们承汇的钱庄;但毛英章是他们和户部的中间人——这是整个案子中最重要的一点,阎敬铭就不晓得。
这就奇了,一个“风闻言事”的六科给事中,对于户部的弊案的底细,居然比户部尚书还要了解?
基本可以确定:王永泰并非真的“风闻言事”,而是有人传递了很确实的消息给他,甚至于直接授意他上这个折子。
谁会在背后做这样的事情呢?
查王永泰的履历,河南固始人,年纪不小,科名甚晚,在都察院里,一直默默无闻。其他的,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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