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副画像。
只是这画像“像”得未免太可怕了!逼肖真人,丝毫不爽,就好像在墙上挂了一个关卓凡!
慈禧治国理政,杀伐决断,此时却不由心中怦怦直跳。旁边的醇王、安德海、玉儿等人也发出了低微的惊异之声。
白氏留意到客人们的诧异,赶忙解释:这是关卓凡从美利坚寄回来的“照片”,前些日子利先生从上海带了过来,刚刚挂上去的。
“照片”,是什么东西啊?
白氏道:“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利先生譬解过,可臣妾实在弄不明白,只是似乎不是用咱们平日里见惯的画笔画的。利先生说,这‘照片’……嗯,‘摹写人物,分毫不差’,臣妾初初见到,也是吓了一大跳呢。”
慈禧想,召见利宾的时候,他倒没提起这个事情,不然定要他好好“譬解“一番,自己比白氏聪明得多,一定弄得明白怎么回事。
“照片”上的关卓凡,穿着的似乎是美利坚的“朝服”,领口肩上胸前零零碎碎挂了不少物件,但修身合体,英姿飒爽,比之我朝的翎顶辉煌,似乎更加神气呢。
慈禧下死眼盯着,心里已起了“据而有之”的念头。
这副“照片”,原先是挂在正厅的,但御座也设在正厅,不知道旁边的墙上挂一副关公爷的“画像”,会不会有碍朝廷体例,于是便挪到了二厅,于是便提前吓了慈禧君臣们一跳。
安德海在一旁凑趣:“奴才看戏,不知哪一朝的皇上,画了功臣的像,挂在一个‘凌……什么阁’里边。奴才想,咱们大清朝,若是画了功臣们的‘照片’,挂了起来,该多么有意思呢。”
那是“凌烟阁”。这些事情。慈禧当然比安德海清楚的多,但她却偏转头,微笑着问醇王:“七爷,是这么回事么?”
醇王对史籍并不如何熟稔,但他好武,这一类史实却是“门儿清”。
醇王道:“回太后的话,是有这么回事。唐太宗为表彰功勋,命阎立本在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像,真人大小,北面而立。太宗皇帝时常登阁流连。”
他顿了一顿:“情形仿佛的是后汉。显宗皇帝表扬先烈。绘了光武皇帝御下功劳最大的二十八位将军的像。置于南宫云台阁,世称云台二十八将。”
这个慈禧就不知道了,不由欣赏地看了醇王一眼,心想。这倒真是一个好名目。
醇王抖擞精神,继续道:“前汉也是有相似情形的。甘露三年,匈奴归降,普天同庆,孝宣皇帝追念辅弼,乃令绘十一功臣像于麒麟阁,称麒麟阁十一功臣。”
他本来要加一句:“打头的是霍光,宣帝呼其姓而不名,以示荣宠。”但总算尚有急智。想到慈禧对“霍光”这个名字不会有什么好感,生生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慈禧道:“本朝呢?”
这是明知故问。
醇王道:“回太后的话,本朝高宗纯皇帝于平准平回后,绘是役功臣一百人像,悬于紫光阁中。并御笔为功勋最著者五十人撰写赞文。所谓‘勒图画壁思伟绩’。隆恩盛景,远迈前朝。”
这几句话激起慈禧的心潮:乾隆爷的“十全武功”,快重现于今日了吧?
她用十分赞赏的语气说道:“七爷的书读得好!”
满洲勋贵能获得“书读得好”的评语实在太罕见了,醇王打从娘胎里出来几乎没有这么长过脸,激动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谢圣母皇太后!臣惶恐!”
铺垫了这么多,怎么开口和人家讨要呢?
白氏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说:启禀圣母皇太后,关卓凡一共寄来了三张“照片”。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张还是军装,只是换了个姿势;一张却是“便装”,戴着顶高高的圆顶黑帽子,拄着一根拐杖,慈禧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这张“便装”的。穿美国“朝服”的有两张,又不好把两张都要回去;这张“便装”的才是“独一份”。
二厅是一个“过渡”,开席开戏之前,供太后小憩。本来略坐一坐就往正厅去的,现已在关公爷的“照片”前流连了不少时间,慈禧偏又想起什么:“关卓凡不是还有一位义嫂么?请出来见一面吧。”
周围人等都是一愣,白氏也颇出意外。这个安排不是很合体例,但现在不是在宫里,太后的话就是“体例”,于是赶忙传了明氏过来。
明氏自己更加意外,紧张得不得了,手心都捏出了汗。但她的性格刚强,大关节上反倒更拿捏得住,进了二厅的门,腿虽然发抖,外面却看大不出来,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太后吉祥!”
关卓凡的“嫂子”,怎么都这么漂亮!
压抑住心中的诧异,慈禧发觉,自己对这个明氏,感觉和初见白氏,大不一样。
没有那种莫名的反感,反倒是有一份天然的亲切。
为什么呢?
她很快想明白了:这个明氏,更“像”自己。
这个女人,此时虽然轻声细语,低眉顺眼,但她眼角眉梢胎里带来的那一份明快刚强,却怎么也掩饰不了。慈禧看在眼中,觉得这个明氏,不但神情,连面目也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了。
那种感觉,就像对着一面镜子。
慈禧随意问了几句,不过“哪个旗下的”、“小孩子多大了”、“开了蒙没有”,等等。语气温和,如对家人。
明氏一一回答,声音虽轻,但口齿清晰,自在从容,比多少家世丰厚、身上带着祖宗给的勋名、却在她面前浑身发抖的男人强多了!
慈禧愈看愈是喜欢,就想给她一个什么恩典。这个明氏养的珠圆玉润,在关府的日子一定过得非常舒心,和白氏的关系也一定很好,给这个恩典,关家一定乐意。
但明氏和关卓凡没有任何台面上的关系,慈禧书念得少,腹笥有限,没办法像先朝的乾隆爷那样,随随便便找出一堆典籍依据,甚至拐弯抹角,强词夺理。只好先放下来,回去查一查成例再说。
时候差不多了,白氏请圣母皇太后起驾正厅。
戏台就设在正院中央,朝北,正厅就算是戏厅,朝南。关府已经将正厅的所有的榍扇全部拆了,居中设一张御案,这是太后的位子。东边一张小点的桌子,是醇王的;西边一张桌子再小一点,是一品辅国夫人白氏的。
内务府的司员、长春宫的太监,相互传呼,珍馐佳肴流水价递送上来。
同时,二门外边候着的公人,由关府的下人们负责招呼。
然后,开戏。
一共四出戏。前两出关府事先已经定好,第一出《四郎探母》,杨月楼扮的杨延辉;第二出《取南郡》,徐小香扮的周公瑾。后两出呈上戏单,恭请圣母皇太后钦点。
慈禧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四郎探母》是她最喜爱的一出戏,百看不厌。上一次在醇王府就看过这出戏,那一次是程长庚扮的杨四郎,这一次是杨月楼扮的杨四郎,称得上各擅胜场。而徐小香是她最欣赏的角儿,尤其爱看他扮的周公瑾,丰神俊朗,举手投足,别具风流。
她自己别出心裁,点了杨月楼的《长坂坡》,徐小香的《借赵云》,两个赵云,好生有趣,倒要看看有什么不同!
在关府大半天地待下来,慈禧心畅神明,极其快意。心想这番自在享受,宫中哪里得来?流连忘返,竟颇有“蜀中乐,不思归”之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