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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过身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劈劈啪啪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高过一浪地窜入更高更深的夜,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地闯进来,塞满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根本无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的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在世界的隐秘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地向他吐着冷气,吸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黑的丝绒的夜,温柔地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她觉得身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色很美。”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chanel的no.19,清新的绿色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连倒影都干净清澈。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酒店去。酒店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得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来。他住的是酒店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衣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形。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会是什么样子。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寥寥数语,仅止于当年傅易两家的恩怨。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身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鲠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简子俊再次约他吃晚餐,他从容赴约。
简子俊倒十分坦白:“赵先生这次回来,想必不是探亲度假,赵先生对东瞿偌多关注,甚至可以一口断定它当日的收盘价位,其志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简先生,富升与东瞿明敌暗友,但一直以来,势均力敌,简先生难道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简子俊听出他的意思,过了良久方才一笑:“我凭什么要帮你?”
他轻描淡写地答:“简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我只是征询合作意见。易志维对东瞿的控股只占有14.5%,加上易传东的11%,不过是25.5%,虽然他的叔叔还有6%的股份,但听说他们叔侄不和多年,势成水火,大部分股权还是分散在小股东手中。如果我记得不错,简先生您也掌控有4%左右的东瞿股份。”
简子俊笑道:“果然志向远大--不错,整个易家对东瞿只有不过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帮老家伙,除了他不会信任任何人。”
“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董事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投资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语气冷静,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学做试验时那般有条不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利益。”
简子俊沉吟地望着他,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赵先生,我从前是否见过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尔夫球场,我们曾经有过交谈。”
简子俊摇了摇头:“不对,我总觉得你语气神态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来你是像谁。”
他微笑道:“我是赵筠美的弟弟。”
他“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过了片刻才说:“原来如此。”旋即笑道,“没想到筠美有这么年轻一个弟弟,你比她小十多岁。”
他与三姐同母异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岁,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岁,他与大姐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他的母亲是大姐的继母,而他的父亲只是她继母改嫁的后夫,真是像部文艺小说,或者更像八点档电视剧,角色关系错综复杂,情节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对他极好,扶携长大,视若亲生手足。
他心头忽然烦躁起来,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会如此,抑或是压力太大,他素来自制力极佳,几乎不过一刹那,已经控制好情绪。
谈不拢,因为简子俊开价甚高。而且承轩坚持要收购东瞿,简子俊并不热衷:“虽然目前东瞿面临窘境,但易志维绝不会弃守东瞿,如若逼得太紧,说不定反倒两败俱伤。与他硬拼绝无好处,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计划收购成功后立刻拆解东瞿集团,将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组,化整为零分别拍卖。从此后富升再无对手,简先生何乐不为?”
简子俊凝视着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简先生是生意人,利益当前,简先生为什么不同意?”
简子俊沉默片刻,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不错,说得好,我为什么不同意?”
讨价还价是最头痛的话题,利益攸关只得一点点商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两个人才放松下来。简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讲究馔饮之道,于是同他闲闲地聊了几句菜式,简子俊忽然问:“你大姐还好吗?”
“老毛病,时好时坏,一直吃中药。”
简子俊“唔”了一声,没有再做声,餐桌上一盘没有动箸的水晶虾仁,素淡的青花瓷盘,一只只拼成凤梨形状的剔透虾仁,勾着极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拼成的装饰品。他凝视菜肴,缓缓道:“老朋友总是见一面少一面,几时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并不愿意见故人,她每次回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与故旧往来。
“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吧?”
简子俊行事向来细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过他的个人资料。
不明白为何还要明知故问,他答:“不,我今年二十五岁。”
他喟叹:“我的儿子比你小一岁,成天只知道挑跑车颜色,送女朋友礼物。”
他答:“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应该的。”
简子俊仿佛感触更深:“你也年轻。”
他只怕简子俊问起芷珊,他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没有。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出来时夜色已深,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她已经睡了。
病房只开着墙角小小的睡灯,仿佛烛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匀停平稳。他想到小时候在波士顿,遇上多年罕见的持续暴风雪天气,那时他们境况很不好,全凭大姐微薄的薪水贴补家用。大雪封门的深夜,他突然发高烧,烧得满嘴都是血泡,全身没有半分力气,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只是烧得全身发抖。大姐抱了他开车去医院,因为风雪太大,交通其实早已经瘫痪,敝旧的汽车一路上数次熄火,最后再也发动不了,滑入路边深深的积雪中。
车窗外风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绵绵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人,只有雪没完没了地下着,那洁白漫天席地地卷上来,四处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间就可以将他们小小的汽车埋住。他在高热中意识模糊,只觉得冷,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大姐紧紧地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越来越冷,他迷迷糊糊,只觉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面颊上。小小的他也在心里想,这是要死了么?可是大姐将自己搂得那样紧,那样紧。她全身都在发抖,只是无声地掉着一串串眼泪,他在半醒半睡间仿佛听见她绝望地咬牙切齿,犹如困兽最后的诅咒:“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要死了么?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她说过些什么,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自己是在发着高热。但是是什么支持她熬到最后一分钟,直到他们被911救出?那次大姐手脚冻伤严重,险些截肢,他也因为肺炎并发症在医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医疗保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时候那样窘迫的环境,不知是怎么样一日复一日熬出来的。他渐渐长大,课余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后来又做兼职,每日到证券公司送外卖,他偶尔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k线,他自幼对数字极为敏感,看得久了,许多地方并不懂,于是回家去问大姐,每天吃饭的时候看财经新闻。起初她十分惊诧,不知道他问这些专业问题做什么,而且十余岁的孩子,听枯燥无味的财经报道听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笔记本上做记号,虚拟购买哪支股票,以多少价位买进,再以多少价位卖出,每当预测无误,便用铅笔在旁边画一个红心。等她偶然看见这份笔记时,他做这份虚拟作业已经长达半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心,闪闪烁烁,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视线。
她却并不高兴,那一刹那的表情甚至像是伤心,他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最后她还是以自己的名字开了户头,全盘交给他操作。高中三年下来,由少渐多,居然颇有斩获。他原想已经攒够大学学费,不如就此收手,后来却考取了全额奖学金。也就是在毕业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他讲述傅圣歆的故事。从此以后,易志维的名字便成为此生最重要的挑战,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大学时代课业繁重,他念的又是mi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实验室与图书馆之间奔波。最辉煌的成绩并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学分,而是成功预测对冲基金的动向,在国际货币中赚得不菲。直到大学毕业,便以此为基本启动资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资管理,不过数载便风生水起,顺利得令人望尘莫及。
他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易志维是例外,因为大姐脸上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离她远去,所以他下了决心,绝不放过他。他一定会赢他,一定会赢他,然后替大姐寻回另一个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颜,仿佛有所感知一样,她忽然自沉睡中醒来,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在睡意犹存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几个音节,声音含糊不清,他只听清后头的两个字,仿佛说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地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发抖。他不由问:“大姐,你怎么了?”
她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十分平静:“没事,只是做了个梦。”问他,“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想来看看大姐。”
她柔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今天和简子俊谈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我反倒有点担心。”
“简子俊这个人心计狡诈,对他多留一个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易志维目前还在医院里,但他这个人向来敏感,不知道能瞒过他几天。”
“易传东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资平庸,就是一直扮猪吃老虎,跟易志维比起来,他简直是乏善可陈。”他伸手掩口,将一个哈欠揉碎于无形,“好在公司这边两个操盘手,**小姐和陈先生都十分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爱怜地看着他:“公事明天再说吧,看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时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孩子气,其实他的眼晴并不小,他是狭而长的单眼皮,眼尾稍向上翘,是所谓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缕笑意。
收购进行得十分顺利,东瞿的股价正跌到谷底,正好被趁低吸纳,与小股东的谈判也比较顺利。芷珊行事本来就稳妥,此时与另一位同事搭档联手做市,更是无声无息,几乎不露半分痕迹。承轩十分沉着,大战当前,他整个人倒显得更为松弛。他们近来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后整队人去吃饭,都是年轻人,虽然他是上司,但几个回合下来,互相了解,都拿他当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闷的工作,何耀成说:“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这两个字,总令承轩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从来不在工作时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缕光,总是静悄悄地照射进来。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开去看电脑,她穿杏色套装,依旧是中规中矩的样式,耳上独粒金刚钻的坠子,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一滴泪,还未堕,已经碎了。他踌躇了半晌,还是对她开口:“**小姐,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芷珊扬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宝石,黑白分明,倒影历历可见。他向她解释:“是总商会的酒会,因为必须携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结果她还是去做了头发,挑了晚装,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开车来接她,晚装是黑缎子礼服,长可曳地,裁剪简单,腰线下散缀无数水钻,如无数细微的鳞片,盈盈款步行来粼粼闪烁。她将长发堆绾,戴小小的钻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种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时分自己就会化作蔷薇泡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击着,撞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知过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边,车厢的空间,咫尺之间。她就在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听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鲜明的,深深地烙进去,拔不出来,也无法挣扎,可是绝不能碰触。
车窗外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他开着车子,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脉搏中穿行,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下去;又盼这条路立刻走到尽头,可以就此结束一切,结束与她这种危险的独处。
酒会在露天会所举行,场面盛大华丽,因为是总商会每年一度的聚餐,无数商贾巨子都会出席,记者人数几乎比嘉宾人物还要多。他携她入场,两人携手并立,任谁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只是他长年在国外,行事又低调,对于这个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机会冷眼旁观。
引发小小轰动的是地产新贵纪永豪携妻子出席,纪太太戴一条精光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虽然全部是碎钻,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钻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经意掠起璀璨的银河系于颈中。早有人眼尖认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设计,上个月刚刚在伦敦展示,全世界绝寻不出第二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来,记者们顿时全力谋杀菲林。纪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记者拍照。正是满面春风的时候,忽然望见入口处又有人来,正是长期处处为之掣肘的东瞿总裁易志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