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方寺建在半山,着实辉煌弘大。四处景色雅致,也有一番可观之处。
秦疏不是迷信之人,如今越发把神鬼之说看得淡了,见殿中香客众多,熙熙攘攘。他就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只是在外面稍看一看。反而是易缜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硬是挤在一众祈福还愿的香客中,入殿去上了香,还当真拜了拜。
如此逛了几处,秦疏便觉得有些无味,有意无意的就往清静处走。慢慢来到寺外后山,挑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在一株树下大石坐下憩息。
秦疏随口就问起他方才在殿里上香,有没有许下什么愿。易缜不肯说,只一本正经地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疏也并非真想知道,见他藏着掖着,不再追问。改口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你刚才拜的是什么菩萨?文殊?还是普贤?还是别的?”
易缜顿时张目结舌,愣在那里答不上来。
秦疏垂下眼,忍住笑不去看他。
过得一会听易缜干巴巴地答:“不管怎么说都是神灵,心意到了就成。”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秦疏便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微微一笑,便令易缜顿感振奋,话也就说得开,见秦疏眉宇间有淡淡疲倦,忍不住又问起他饮食休息,近日的打算,唠唠叨叨的。
秦疏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一一的坦诚相告。只说他这几日也不过是四处转转,在城外置了些田地,已经连佃户都谈好了,今年就平白让他们先种着,到了明年才收租子,日后一家人的生活也算是有了着落。说到这儿倒是认真谢了易缜塞给梁晓的银两,即没有愤然不受,也没有觉得是理所当然,只说了日后有钱会还给他,也不理会易缜连声说不用。
至于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寻事做。一来他的身份只怕不好找,二来就算找到,若是日后叫人认出来,只怕也是桩麻烦事,这样想来,倒还不如自己做些买卖营生来得自在。
说完见易缜怔怔瞧着自己,秦疏便笑了笑:“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想必你也不爱听。我和侯爷说这些,只不过是请你放心,我日子还过得下去,真的。”
话是易缜自己挑起来的,而记忆里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还在眼前,然而听他如市井小民一般平静地安排着日后的生计,斗转星移间世事变迁,猛然惊觉,却是变了许多。虽然秦疏说起时口气也淡淡的,能够平静地操心这些琐事,易缜才觉得他整个人才是真正的重新活过来。
但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发酸:“我并没有不爱听。”易缜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低声笑道:“你要是真做买卖,我以后就给你做个伙计,不用给工钱,管吃管住就好。”
也许是他口气过于认真,神情间完全不见半点玩笑的意味。秦疏神色略异,看了他一眼,稍一沉吟,只是一笑置之:“可不敢用你,小霁那样的挑嘴,不要工钱也是我赔了。”
易缜见他不推托,随着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他也知道有些事得一步步来,当下也不再就此事纠缠。一时记得许霁的交代,回想这一路走来,都没见着有小家伙要的东西。
秦疏稍稍想了想:“回去时也遇不到这些东西,要买也不顺路,那就改天再给他。”
易缜显然有些为难,不大情愿地道:“什么也不给他买。他知道了要闹的。”
秦疏皱眉,微微不悦道:“他就是这么给你坏的,惯得他不知收敛。”话虽然这么说着,却指指东面一片果林,那里是庙里的产业,让易缜去买些果子带回去。
易缜自然颠颠的照办,秦疏让他一个人去,自己在原处等他。
等他转回来,已经接近傍晚,西边几片云彩已经被染成金红,秦疏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往那个方向望去。
见他走近了,突然抬手指了指:“那儿便是皇陵的所在。”
易缜意想不到,要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突兀地‘啊’了一声。半晌才讪讪道:“你不是说你没来过……”
“我没来过寺里,可是祭祀的时候,我去过皇陵。”秦疏淡淡道,神色肃穆,却没什么喜怒。“其实我今天,也是有意想过来看看。”
易缜又愣了愣,突然就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道:“我可以向青帝建议,恩准将敬文帝尸骸运回此处安葬。”
秦疏心里微微一动,细细回想起来,从前那些拳拳报效之心仿佛过眼云烟,如今只剩下茫然若失。然他和敬文帝君臣一场,想想敬文帝的下场,却也觉得心寒。听到易缜这样说,轻声道了句多谢。
易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离得这么远哪里能看得到什么,只时残阳若血,映得山谷间满是一片红光,影影绰绰的竟透出些残破味道。易缜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虚,硬着头皮道:“你要是想去拜祭,改天我陪着你去。”
秦疏回过头来往他脸上看了看,见他虽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见勉强,摇摇头道:“正如侯爷说的,只要是心意到了。我远远地看一看,也就好了。”说着又垂下眼来:“那时是各为其主,侯爷如今也不必再为难。你若真去了,难道不觉得尴尬?”
这样说着,话里却不见恼意,见易缜买了不少果子,分着帮他拿了一些。两人从原路返回。
等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昏黑,许霁已经先吃过晚饭,大约是白天玩累了,已经一脸睡意,倒没想得起来惦记他的点心。
易缜不提要走,秦疏大约是知道他难缠,轻易是赶不走的,也没有再拿话挤兑他。
只是小家伙记性好,头一天没来得及讨要,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却是念念不忘的要吃玫瑰糕。
秦疏出去四处查看,琢磨有什么合适的营生,回来时只得专程绕路去给他买。
回来时远远就瞧见许霁正和邻近几个孩童玩闹。
等到走近了看得清楚些,许霁一脚蹬在路边供人闲坐的石板上,一手叉着腰,一脸的顽劣。
这也就罢了,只听得他口中自然之极地道来:“臭狗子,你个狗娘养的……・#¥・%……”一旁几个孩童却是市井中长大的,这样的话早已经见怪不怪,脸上没有分毫在意,嘻嘻哈哈地胡乱对骂。
而许霁虽然伶牙俐齿能言会道,到底还是侯府的家教下教出来的,从没听他吐过半句污言秽语,眼下算是让秦疏开了眼界了。
原来是许霁觉得自己得在这儿好好扎下根基,这就要和周围的小伙伴搞好关系。他虽然年纪小,但为人机灵活泼,胆子大花样多,不出一两天的工夫俨然就成了这片儿的孩子头。只是这地方住的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孩子们也不如当初村里孩子纯朴,耳濡目染之下嘴巴是一个顶一个的不堪。
许霁未必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这样有趣,他本就聪明,有着过耳不忘的工夫,不出半天,便学得口花花的乱骂。
正起劲间,周围的孩子一声惊呼,作鸟兽散得个干干净净。
许霁一惊回头,见秦疏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他欢呼一声,刚要扑过去。见秦疏脸色阴晴不定,盯着他的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显然给气得不轻,
许霁虽有些不大明白,却能看出个眉高眼低,稍一迟疑,动作就是一顿。
之前偶尔见易缜狠下心来收拾这孩子,秦疏脸上虽没什么表示,但真要下手重了,却还是心疼他的。但眼下秦疏一下子给气得,只觉得这孩子实在是该教了,否则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伸手要来捉他。许霁见机得极快,跳下石头,撒腿掉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爷爷,爷爷!爷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