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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还有空房间,明珠经常打扫,也还能住人。
听到客人要在家里留宿,郑伯快手快脚的三两下就给收拾出来。秦疏想让他不用忙活都没来得及。只得悻悻地把易缜给领到房间门口。他也不肯跟着进去,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易缜进去的时候,郑伯正在给他铺床叠被。易缜本来就心中有愧,更知道秦疏是把这位老人当作长辈看待的。连忙抢上前去:“我来我来,不用麻烦你老人家。”可惜易缜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难免笨手笨脚。最后还是由郑伯来做,他就在一旁讪讪地看着。
整理完床铺,郑伯站在房间里也不急着走,他不知为什么显得很高兴,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带着那么一脸老实真诚的笑容,问易缜还缺什么,连声说怠慢了贵客。
易缜心虚着呢,那里当得住郑伯这般热情,当下就觉得郑伯打量自己的目光雪亮雪亮,实在是灼灼逼人,烫得他一哆嗦一哆嗦的。硬着头皮强笑,客气又小心地道:“你老人家费心了,不过就住一晚上,这已经很好,什么都不氙。”
郑伯搓着手说那就好那就好,憨厚地笑了一阵,突然说:“我听许先生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倒像是北方那一带的口音?”
燕淄侯的名字虽然不是谁都知道,可要是拿出去打听打听,总还是会遇上个知道的,明珠那小姑娘就是个慧质兰心有见识的,指不定她就是那个知道的,一听就认得自己是谁,因此易缜没敢把真名透给秦疏家里人知道,暂时先和许霁同姓。这时郑伯就唤他作许先生。
此时他一听郑伯这话,唯恐是自己哪里露出什么破绽,叫郑伯给认出来了,小心肝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傻了一会儿才勉强笑笑:“我确实不是本地人,我和秦疏也是后来在别处认识的,不过我们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哈哈。”
好在郑伯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就此追问下去,大约因为口音的关系,也没听出他那说到后来,那两声干笑都是变了调的。
易缜转念一想,郑伯要真知道自己是谁了,还对着自己笑颜遂开的,那哪里能够呢,如此一想,也就稍稍把心往腔子里收了一收。
郑伯的神情却变得古怪起来,脸上的笑也有些勉强,看了易缜好几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易缜心还没落回实处呢,老随着他每一个表情变幻忽上忽下,一直惴惴的,最后忍不住了,恭恭敬敬给郑伯拉了个凳子,请老人家坐下:“大伯,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坐下慢慢说吧。”
郑伯是老实人,见推辞不过也就坐了,他见易缜坐在对面,一幅虚心地洗耳恭听模样,温文有礼的模样。却不知道这人其实心里跟打鼓似的咚咚直跳,正虚着呢。
郑伯于是就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会儿,也就吞吞吐吐地把心里的担忧给易缜说了。
“那个,就是我家少爷过去的事,许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他就跟白日里明珠一般,一边说话,一边细细看着易缜脸上的表情。
易缜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过去的事?”抬眼看去,只见郑伯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有些僵,都快要挂不住了。
郑伯低下头去,用带着失望的声音请求道:“不管怎么样,先生都先住这一夜吧,明天再走,行么?这个家里,许久都没有来过客人了。”
易缜猛然明白过来,就只觉着揪心,掩饰地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哦,他过去的事,我确实风闻过一些,但外人捕风捉影落井下石的传言,如何可以尽信。某人只信得过自己的眼睛,你家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又怎么会在意那些旁人乱嚼舌根的话。”
郑伯万万想不到竟能听到有人这样为秦疏说话,一脸的不敢相信,半晌之后,脸上才露出极为欣喜的神情,人也显得激动一些:“先生一看就是明白人,果然和旁人不一样,其实少爷不是人们口中那样的。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老爷教出来的,那里就能做什么坏事,都是那个姓燕的捣的鬼,那人这么欺负少爷,简直、简直……”
郑伯没读过什么书,但多年在梁府这样的书香门第当差,也不会什么骂人的市井俚语,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候,立即就给卡了壳。
还是易缜面沉若水地接了下去道:“那人就一个王八蛋,不是东西……”
弄得郑伯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等他骂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老人家这时倒也平静了一些,反过来还劝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家遇上这样的事,也怨不得别人有多远躲多远。”
他看着易缜,眼中是满满的感激:“少爷过去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剩下几个还住在桐城的,到现在都不愿同少爷来往了。这么些年来,找到我们这破家里来的,许先生你还是头一个。老爸已经这样了,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如今全靠少爷一个人支撑着,少爷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叫我们也能放心些……”
易缜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的应一声。轻声道:“没旁人也不要紧,只要我在,就不会再让他吃苦,今后家里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老人家只请放心。”
他平平淡淡的说着这话,却是满脸的严肃。
郑伯有些不明就里,怔了一怔,他经的事多了,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当真,并没有往心里去,摇头感慨道:“少爷也不肯说他是怎么回来的,但人回来了就好,只要再没有人来找麻烦,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我老人家活一辈子了,能见到少爷回来,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少爷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偏偏是那样的出身……”老人家难免话多些,这家里多年没人住来,今天实在是高兴,起了话头就有些收不住。说完这些又叹口气。“他长得可真像少爷小时候……”
易缜想起今天见到梁晓,那孩子虽然显得很高兴,但比起前几天同行的时候来,也知道拿捏着分寸,没人上前来表现得同他太过亲热。易缜心里酸酸的正拧着,却听郑伯提到秦疏小时候,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来打听,笑着道:“哦,梁晓长得很像他小时候么?”
“像!像极了!”郑伯想到当年,也咧开嘴呵呵直笑,“他还有被老爷送进宫里的时候,比梁晓现在还要小些,文静得很,说话慢声慢气,总是一付小大人的样子……”
易缜想想秦疏缩小个几倍,当初小模小样的绷着个巴掌大小脸说话的样子,都没发觉自己微微失笑。
郑伯说得兴起,抚掌道:“……可你别看他那样,也有淘气的时候,那时府里有个湖,水面上横着棵树,他有一次瞒着下人爬上去掏小鸟,上去了下不来……”
易缜虽知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心里却免不了紧张,连忙问道:“后来呢,摔水里没有?生病了没有?”
“没呢。”郑伯有些得意。“我们家少爷聪明,他这时可知道害怕呢,跟个猴似的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哭着叫人救他。那哭声大得,把全府人都给惊动了,我看着他长大,就从没见他有那一次哭那么大声过……”
易缜想着秦疏那时的模样,不禁菀尔,心道许霁这般顽皮,总算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缘故,和秦疏这儿也脱不了关系。一笑道:“后来呢,跪书房了没有?”
郑伯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易缜笑而不答,只拿话引着郑伯再多说些。一老一少这一聊就到了半夜,都十分尽兴。
易缜送走了郑伯,躺在床上把秦疏过去那些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慢慢勾勒出从垂鬓孩童到风华少年的一路历程,笑过一阵之后,却是一阵阵酸楚慢慢涌上心来,
被子摸上去有些糙手,方才在灯光下见了,并不是新的,然而洗得很干净,似乎不久前还抱出去晒过,这时盖在身上,有着皂角温和着阳光的温暖味道,易心绪不宁,嗅着这味道,翻来履去只捂出一身汗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索性披衣起身,推门出去吹吹凉风。
这天不知是初九还是初十,天上月色正好,院中有淡淡清辉,很是清幽。
虽然能看得清,但易缜想到这院子里到处都种着菜,生怕给踩坏了,不便到处乱走。他只好沿着屋檐慢慢走一走,估摸着这时大大小小都该睡了,他把脚步放得轻轻的,就跟个晃荡的幽灵似的。
晃荡来晃荡去,就从东头晃荡到西头,隐约就听到西头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晃缜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心时就是一颤,立住了竖起耳朵来听,只道秦疏前几日的风寒竟一直没有好,寻思着得想个法子找个好大夫来给他看看。
谁知听了一阵,那咳声就没怎么停过,完全不像是睡梦中咳嗽,一声声被有意压得极低,可仍能想像这样的咳法,人该是怎么样的难受。
易缜心就跟着疼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敲了两下门,叫了一声小疏,顺手一推,那门应手就开了。
这屋舍简陋,横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怕贼惦记,门闩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齐全。秦疏在自己家里,也就没有闩门的习惯。
按说今天来了易缜这大尾巴儿狼,虽说他不大可能胡来,也该多个心眼,可叫这什么事给一搅,心里头也是乱糟糟全无章法,也就没有记起这件事。他也是睡不着,却并不全是易缜的原因,多半还是这几日咳得厉害了。白天还好些,只要躺下了睡得暖和一些,就能叫人咳得喘不过气,眼下正咳着,也没留意外面的动静。
无声无息的突然传来一声小疏,然后他那忘了闩上的门叫易缜这么一推,开了。月光立即顺着门缝倾泻下来,也把那人的影子照进来。
易缜也是担心他,心里急得跟火烧似的,脑子也是跟这夜色一般不明不白,见门开了,当时也没有多想,抬脚就走进去。
这房间也不大,几步之外就是床。易缜放眼一扫,只见床前坐着一个人影,昏暗中看不到表情,然而能看出整个人都因为惊诧而坐直了身子,一时间连咳嗽也忘了。
易缜又叫了一声小疏,心急着要过去嘘寒问暖,给他拍拍背,端个水什么的。
谁知他不熟悉这房间里布置,也顾不上看看脚下,也不知被什么物事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整个就向前扑去,这下不偏不倚,把因为惊讶而还没来得起身的人影给压在身下。
黑暗里只听秦疏闷哼了半声,像是给压得岔了气。易缜着急,连连叫着小疏,手一撑就想起来,两手却不知道撑到秦疏身上哪儿了,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人身上淡淡的温暖,瘦得都能摸到骨头。
易缜脑子还愣着呢,只觉得手下的人未免有些瘦了,没有多想,无意识的就又摸了两把。这才开口道:“小疏,你没事吧?我――”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清脆响亮的两声噼啪声响。左右脸颊上各是一疼。
却是秦疏拼足了力气,默不作声地给他两边脸上各抽了个大耳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