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这店里客人也并不多，也有三两人坐在一起说话的。秦疏挑的位置在僻静角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倒酒，再安安静静地喝下去，他不去理会旁人，自然也没有旁人来理会他，几杯酒下去，便觉得周围的众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地远了。

听到东家给小黑提亲时，他确实是高兴，一半是为着孟章，另一半，却是不由自主地为着自已。

孟章在他身边陪了这许多年，完全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根本没有半分怨言。

然而秦疏已经不再是当年懵懵懂懂对情爱一无所知的天真少年。天长日久，自然看得出孟章对自己不求回报的好中，悄悄藏有着别样爱慕。那般不可明言，却又如滋生的藤蔓一般无处不在。

然而这些年，实在受孟章助益良多，若不是身边还有孟章这么一个人默默陪在身边，纵然生活艰难因顿，就算是最为落泊的时候，他本不必如此过这样的日子，却一直不离不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撑得到如今，他实在欠孟章太多。

他虽然没法想像自己与孟章会有这样的将来，但暗暗也是下了决心，若是孟章开口，他也就那样从了他的心愿吧，这虽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但看开了，也就不过如此。毕竟除了他自己这个人，他实在再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报答的东西。

但心里难免是疙瘩着，毕竟感激是感激，感情是感情，这两者不是有心就能强行转换过来，况且那又有过那样惨痛的过往，在情爱一事上，便格外淡溥一些。只要孟章不开口，他便强装出一无所知的漠然来，颇为自欺欺人的想着拖过一天便是天，那以身报答的念头，摇摇摆摆的终究是没有冒出头来。或者有一天，孟章自己淡了这样不该有的念头，那是最好不过。

而孟章不知是否体谅到了他的惶恐无措，这许多年竟能做到只字不提，然而那些关怀备至，言听讲从，实实在在的摆在那儿，纵然他有心刻意无视，那也始终是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心上，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终会压得人透不过气。

因此对于孟章的亲事，竟像是久积的云层里透出了一丝阳光，他从心里或多或少竟感到一丝轻松，十分的乐见其成，然而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有些自私，未免有些对不起孟章一番心意，不免又有些做错了事般的惴惴，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才是正道，若是真正跟自己纠缠下去，那才不叫做个事儿。

只是今晚上的事，也实在令人措手不及，但孟章正当年纪，这许多年，又清心寡欲的过了这么些年，有些需求，也是能够理解的。只是想门缝里乍见的那一幕，虽只得一瞬，却也令他脸颊发烫起来。

秦疏怔了一怔，似乎没料到自己想来想去，最后剩下的竟是这么回事，不免又有些自我唾弃。

他这样想来想去，忽喜忽悲，一坛不小的酒坛竟然喝尽了，他也没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这家小酒店里的客人走得只剩下一人。

这人见不得光似的，远远坐在另一边更阴暗的旮旯处，并没有点什么酒菜，面前只摆了一杯清茶。也不知是看不上这店里的粗茶还是满怀心事，一口也未动过，却一直朝着这边张望，张望的时候一脸热切，似乎连眼也舍不得多眨一下。但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举动有些不太光彩，难免有些躲躲闪闪，过得片刻，就要心虚地左右看一下。落在小二眼里，便觉得这客人行为有些诡异古怪，不太像是正人君子的作派，但已经收了这位客人不少的银子，其余客人也被这人使钱打发走，眼下只得随着他去。

这人对别的事却有些心不在焉，眼见秦疏喝得虽然很慢，杯子却一直没有停过，他虽然布下这局，到底关心则乱，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仍是在暗中一直跟着秦疏，眼看着秦疏一路摇摇晃晃的走来，在城门口还绊了一下，他忍不住扶了一把。虽然这天色昏暗，这举动却还是冒险，只怕秦疏还是认出他来，可谁知秦疏连看也没有看他，这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起来。，明知不大可能，却还是恨恨想到：怎么小黑要成亲了，你很难过么？那更是非得让小黑把媳妇给娶了不可。

眼下见秦疏又拿手去摸另一个酒瓶。这小店里的劣酒，只怕喝多了伤身，他看到现在，终于是再也忍不住，把心一横，过去将桌上的酒坛拿走。

秦疏觉查出有人来到身旁，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神色迷离地朝着来人打量。

易缜虽然站到他面前，可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道：“别喝了。”

秦疏眯着眼仍旧看着他，沉默着也不说话，脸上除了茫然明显没有别的表情，眼神却越发迷离起来。

易缜先是不安，见秦疏此时毫无反应，他原本怕秦疏看到自己之后会愤怒会仇恨，此时见他这样，不禁惴惴，心道秦疏该不会是已经完全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面前，竟然认不出来？想到这里，原本欢喜惊怕的滚烫一颗心如同被浸到三九寒冰里，苦涩得难以忍受。

幸好他到底还要算是秦疏数一数二的大仇人，便是化作了灰也还是认得的，现在秦疏头晕目眩，眼前一切都有如做梦，但仍旧还是模糊认出这人来，只不过是时间稍长了一些。只听秦疏声音颇为迟疑，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不解，如同身陷梦中一般，几乎轻不可闻地试着张了张口，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易缜？”

易缜立马便有些激动，却还吃不准秦疏虽然明显迷糊着，但一旦确认了自己，会不会顿时清醒，翻脸就将那空酒坛子扣到自己脑袋上来。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坐下来，老实得跟只绵羊似的，却连话也不大会说了，吭吭了半天才缩着脖子小声道：“是我……”

秦疏呆了片刻，突然坐了身子，脸上倾刻间换了数种复杂神色，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却没有别的话，只是重重咬着他的名字：“易缜！”

易缜纵然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他发泄的准备，纵然是洒坛子砸过来也打算拿头去迎，但背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出了一层冷汗，嗖嗖地发凉，若是这样便能让他解恨，那还是极轻的。却又不好不答，只得将头越发的低下去，嚅嚅道：“我在这儿……”

却半天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只听秦疏声音又听了下去，口中仍是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像是终于清醒了一些，声音里便掺杂了微微的恨意，却又更像是一声喟叹，其中复杂细微的，却是连易缜也一时之间分辨不出的况味。

易缜不由得亦是百般滋味，轻声唤他：“小疏……”

秦疏却再没有了声息。

抬头看去，那人却是枕着他自己的手臂伏在桌上合眼醒去，终是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