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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收拾过院子,正在洗许霁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一抬头就看见许霁在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很是吃了一惊:“小霁,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许霁提的东西不多,然后走了这一段路,他毕竟年纪还小,也有些吃不消了,这时把东西一放,整张脸红扑扑的,支着膝盖呼呼地直喘。一面还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笑:“我家、家里让我来道谢的。”
梁晓往门外看了看,见再无他人,有些目瞪口呆:“你自己一个人就来了?”他心里不禁猜测这该不会是许霁自己的主意吧,毕竟这小家伙之前就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见得现在就已经学乖了。其实许霁还真不是自己来的,有人一直将他送到村口,这才让他一个人进来。
但许霁连连点头,他也只好姑且相信。他两人都是孩子,没有大人的许多顾虑,反倒觉得亲切,说起话来也比较自然,但梁晓一向稳重懂事,从不胡闹,许霁的自来熟程度,令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他又还知道轻重,不管许霁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总不是好事,眼下家里没有大人,只好先搬张小凳子给他坐,准备赶快把衣服活塞就把他送回去。
许霁起先还乖乖坐在那儿看梁晓干活,一边好奇的打量起这个小院子来,左右是两块菜地,种着几样寻常瓜菜,圈养着几只鸡鸭,地面洒扫得干干净净,靠门的树下还拴着只小花狗,和寻常农家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对许霁来说都稀奇得很。
本来他乖乖坐在那里看看也就罢了,但他生性活泼,等气喘匀了也就坐不住了,自靠奋勇地要帮忙,非要梁晓找些事给他做。
梁晓只能无奈的看着他左翻西翻,碰倒了扫帚撞翻了花盆,帮着打水的时候,还险些把他自己栽进水缸里,越帮越忙而已。
最后许霁自己也知道不妥,跑去逗树下睡觉的看门狗,丢了颗糖果便把小花狗哄得服服帖帖,对着他连连摇尾巴。许霁便伸手去抱,这狗满地的打过滚,身上哪里会有多干净,皮毛看看还光滑,摸上去都一团团纠结在了一起,跟府里养的狮子狗天天梳洗的毛发没法比。这小士狗又只会一样讨好的法子,便是伸出嫣红的舌头巴巴的要舔他,别的打滚转圈直立等等花样一概不会。
许霁只抹得两手脏兮兮黏乎乎,没了和它玩耍的兴趣。百无聊赖地又去缠着梁晓,摇着他手臂不让他干活:“哥哥,和我玩嘛!”瞧了瞧浸在盆里的衣服,撇嘴道:“这衣服我不要了,毛了就是。”他从小享尽荣华宝贵,这般话随口道来,丝毫不放在心上。
梁晓听了心里却是无奈,本来还想趁午时太阳好,今天就能晒干,许霁走时可以一道把衣服还回去。然而眼下许霁不依不饶的架势,他算是明白,这从天而降的小祖宗打着做事的幌子,骨子里就要要玩儿而已,不得不放下洗到一把的衣服,又打了清水给许霁洗干净手脸,哄着他道:“你要玩什么?”
许霁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如今要紧的是先把哥哥拉拢过来,在他的小脑袋瓜里,一道玩耍无颖是再好不过的办法,闻言大喜:“我有弹弓,还有风筝。”他其实还会不少斗虫捉鸟的花样,只是一时没地方施展,这时从袖子里摸出一付精致的银雕小弓,还真从带来的包裹里翻出一只小巧的风筝出来。
梁晓被他连拉带拽地拉出院子,才出门就见他拉开弹弓对着远处就瞄,顺着他视线一看吓一大跳,连忙拦下他:“那是王阿婆家的鸡他,不能打。”
许霁唔了一声,他有意在梁晓面前拿出本事来,当即又转了个方向,瞄上了旁边探出墙头的树枝上累累果实:“我打得可准了……”
梁晓暗暗抹了把冷汗,但瞧瞧许霁那明显有些兴奋得过了头的小脸,对着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不知为何责怪他的话反倒不好出口来。扯住他的手苦笑道:“我们去放风筝好了。”
那风筝精致鲜艳,高高飞在天上,引来几个村里孩子。许霁却是自小没什么玩伴,眼下被许多孩子围着,得意之余,也觉得说不出的有趣,大大方方的也让别人玩一回。
众人都皆大欢喜,只有梁晓心里总记挂着家里还有事情没做。他是踏实勤恳的孩子,像这样放着手头的事情跑出来玩的情况从未有过,孟叔叔很疼爱他,自然不会说他什么,秦叔叔脾气好,然而性子也冷清,更不会在意他是不是偷懒。可他心里就是不安,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见许霁挺高兴的,没有留意到自己,悄悄让一旁较大的一个伙伴看着点许霁,自己先回家去看看。
梁晓回去小半个时辰,刚把许霁的衣服漂洗干净晾到篱笆上,方才那孩子就急匆匆跑来了,进门就慌慌张张喊:“梁晓,不好啦,你家那个弟弟,和二明他们打起来了……”
梁晓吃了一惊,想到许霁算是客人,要是出了事他可不知道要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呆了一呆,却也来不及多想,匆匆跟着来人出去。
方才放风筝的地方,已经压倒了一片草地,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旁哇哇的哭,还有一个被压在地上,许霁骑在他身上,看起来并没有吃什么亏。
他一面居高临下的捏着小拳头,恶狠狠道:“服不服?”正准备着只要那孩子还敢强嘴,便要给他一顿皮肉教训。
这纷争其实也简单,梁晓只臭知道许霁这孩子很有些自来熟的本事,却没想到他也不是跟谁都愿意自来熟的。许霁过了那股子兴奋劲,回头一看,梁晓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而自己居然毫无党棍,他深觉得自己没把事办好,顿时沮丧,绷起脸来就要去找梁晓。其余孩子正玩得起劲,见他收起风筝要走,自然拦着不让,一边还七嘴八舌的劝说。其中不知是谁,说梁晓本来就不爱和大家一起玩,平时闷死人了,一点都没意思什么的。
他的本意是想让许霁留下来再玩会,谁知这话才出口,脸上就挨了许霁个大巴掌。小家伙怒目圆圆瞪,正恶狠狠看着他:“你敢说哥哥坏话。”
被打这人莫名之余,自然也不服气,许霁这么一说,他也没有多想,干脆顺口就骂了梁晓几句。谁知这下子可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许霁顿时炸毛,扑上来就打,其余几人本来没他们什么事,但大家都是一道玩的伙伴,当然不能不帮。偏偏许霁不讲那许多道理,谁劝谁拦就打谁,变成一团乱架。
这些孩子平时打架也是常事,却也不过是一时气兴之争。真正挨了痛便松了劲要哭。而许霁也不是好相与的主,易缜对他宠溺非常,平时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他学过些基本功夫,虽然现在只称得上是花架子,对付几个乡野孩子绰绰有余,他又有股子血勇狠劲,被打痛了也不作声,反而憋足了劲要十倍二十倍的还回去。一来二去,倒是稳稳的占了上风。
那大些的孩子见势不妙,慌忙去把梁晓找来,他显然也没料到许霁如此威风,看到这场面也是呆住。
等到梁晓把许霁拉起来,那些孩子显然是怕了他,有些畏惧地看了这小霸王一眼,被许霁了一眼,纷纷地跑开了。
小孩子打架是家常便饭,被家里人知道了弄不好还要再打一顿,这些孩子倒是不会去告嘴的。但不跟自家人说,不代表不会跟仇家的大人告状。
此刻许霁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手脚摆放得规规矩矩,低着头一付乖得不能再乖的模样。梁晓也坐在他身边,却是愁眉不展地正在发呆,
许霁却不老实,眼角不时的往旁边瞄瞄梁晓的脸色,余光瞧见秦疏从外面推门进来。连忙挺起腰来坐得笔直。
秦疏见到他似乎并没有奇怪,径自走到一旁去洗手。
“秦叔叔,你回来了。”梁晓看到他才猛然一惊,轻轻‘啊’了一声,略有些不安地道:“我忘了,还没淘米做饭。”他这么说着,却又没有立即就走,看看秦疏,又犹犹豫豫地看看坐在一旁的许霁,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秦疏只是“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问题毫不在意。
许霁低着头,见一双青色布鞋慢慢走过来就停在自己面前。他能感觉得出秦疏正在静静的看着自己,却又不说话。
许霁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酝酿了一汪眼泪,抬起头来一吸鼻子一眨眼,那泪珠子便掉了下来,他伸手拉住秦疏的衣角,抽抽咽咽哭起来:“叔叔,外面哥哥们欺负我……”他五官精致,这么委委屈屈地一哭,小模样确实很有让人心疼的欺骗性。
但他回来的路上早有孩子向他诉苦,把一切经过讲得清清楚楚,秦疏只没想到许霁还能面不改色的颠倒黑白来个恶人先告状。微微一怔,在许霁面上深深看了一眼,把目光投向梁晓。
梁晓却是不敢说谎,被秦疏一看,局促不安的轻声道:“是我没有看好他……”
梁晓跟在秦疏身边的日子不少,光看秦叔叔的神色就知道他必然已经知晓事情经过。秦疏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责怪他什么。
许霁也是有眼色的,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又说:“是他们先说哥哥的坏话,还打了我。”说着挽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胳膊,指着上面两块青红的伤处给秦疏看。
他见秦疏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闪,就是径自出神,再没有别的变化,更别说关心一下问问他疼不疼什么的。不由得沮丧起来,自己揉了揉胳膊上的伤处,觉得真的是好疼好疼,这一下不用他作伪,眼泪便扑扑地掉,
秦疏看着他只觉得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许霁这孩子为什么又跑回来,也不理解他对梁晓的固执维护是从何而来。但这种近乎不讲理的姿态,说实在的令他烦恼。
梁晓懂事乖巧,很少让人操心,两相一对比,立即衬得许霁顽劣不堪,又满口巧言令色颠倒黑白,若是这么纵容宠溺下去,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的胆大妄为。明明轮不着自己操心,秦疏也自认为并不是暴躁之人,然而面对着许霁时却是个例外,若不是这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娇惯都与自己无关,他竟有种恨不得立即教训他一番的心绪。
然而等他瞧见那伤痕,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微疼,出了一会儿神,见许霁还在哭,说起来也奇怪,他只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委屈了,暗暗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不少。他替许霁抹去眼泪,淡淡道:“被别人说上几句,其实也不痛不痒,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们胡说……”许霁还要争辩两句,抬眼看见秦疏温和平淡的神色,一时竟嚅嚅的忘了要说什么。
“你也不该动手打人。”秦疏已经走到一般,在他带来的东西里翻了翻,找出一包芝麻饼。“你去认个错。”
“那是给哥哥的,才不要给别人吃。”许霁不干了,偷偷看了秦疏一眼,小声嘀咕道:“再说他们也打我了,凭什么……”
然而等秦疏牵过他的小手,许霁的态度立即就软化了。他顺从地任由秦疏拉着他,出门走了两步,想、到秦疏亲自陪着他认错,这种事就连父王都没有做过,他本来就这不觉得自己有错,有这等意想不到的好外,心里反倒是美滋滋的,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他笑得莫名其妙,秦疏站住了,古怪的看看许霁,这小家伙一付志得意满耀武扬威的架势,那里有半分认错的自觉?
许霁见秦疏看他,便抑起脸对着秦疏笑,露出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一边把小手使劲住钻在秦疏手心里。
秦疏见他全无悔改之心,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拉着他转回院子里,叫梁晓送他回去。
许霁本来还想懒一阵,记起他老子的吩咐,这机会来得却快,二话没说就牵着梁晓的手走了,
“哥哥。”许霁一路上兴致不减,见旁边没有别人,拉低了梁晓,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秦叔叔是不是你爹爹呀?你们长那么像!”
梁晓正有些出神,被他的话吓一跳,许霁不是第一个说他和秦叔叔长得像的人,他对这个性情有些冷淡的叔叔也怀着一种莫名的亲近好感,但说他们是父子的,许霁还是第一人。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烫,轻声分辨道:“秦叔叔姓秦,我姓梁,他怎么会是我爹。”
却听到许霁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他说些什么:“眼看着别人欺负我们都不管,反倒要我去认错,他是坏爹!”这么说着,口气却有些撒娇的意味。
梁晓没法和他讲理,膜着他的小脑袋笑了笑,轻声道:“动手打人就不对。”许霁见没能拉拢梁晓和自己一块儿同仇敌忾,晃晃脑袋撇撇嘴表示对打人不对这说法很不满,却又抱着梁晓的手臂不放:“哥哥你来我家,做我的哥哥吧,来嘛来嘛。”
一路纠缠着,反倒也热闹,这本就不远的路更是眨眼间就到。许霁不依不饶,非要梁晓把他送进宅子里去,进去了还不让走,他进了一进院子,非要梁晓在外头等着,说是梁晓送他回来,非要送一点礼物不可。
与易缜的能力,在这小城里借一处庄园当然不难,而且那庄园景致还十分上乘,梁晓虽然沉稳,却到处是个孩子,年纪尚小,也没见过太大世面,这般处处雕梁画栋,风景如画的院子更是从来没有到过,难免有些露怯起来。
除了一开始有人拿一碟小点心来给他吃,这园子里就静悄悄的再没有什么人。但梁晓也不敢随意走动,就坐在了木栏上等着许霁出来。
他却不知道不远处,有人将脸紧紧贴在窗棂后面,正贪婪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要把这许多年的岁月都补回来。
那孩子偏瘦,清秀干净的瓜子脸,下巴有些尖。一身蓝布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还打得不太起眼的布丁。他很规矩地坐在栏杆上,拿起一块块点心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去,一面又很好奇的四下张望。檐下挂着两只鹦鹉,在笼子里轻快的跳来跳去,羽毛五彩缤纷,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便微笑着仰脸专注地盯着看,傍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那白皙的小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明亮得几乎耀眼。
易缜觉得今天那阳光格外的刺眼,使得他眼里有了克制不住的湿润。这是他的儿子!他和小疏的孩子!还好端端的坐在他的眼前。这一刻那些思念和苦痛,都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了。
“父王。”许霁见他父王失态,也踮着脚尖想要去够着那窗户格子看一看,几次未果之后敢为抱着易缜的腿往他身上爬,压低了声音出主意。“要不,我们把哥哥留下来,不放他回去了,等到爹爹来找他,再把爹爹留下来,我们一家团圆,就可以回去了。好不好?”
易缜被他这么一说,终于回过神来,把许霁抱起来,戳戳他的小脸轻声笑道:“你这小坏东西,满脑子坏主意。”说是这么说,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对这办法大为意动。
他却还没有失了理智,稍稍平复一下情绪,对着旁边默立的下人吩咐道:“请他进来吧。”说完在厅中椅子上正襟危坐,两手心里却全是冷汗,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