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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易缜怎么追问秦疏,秦疏只会睁大眼看着他,露出一付茫然懵懂的神色。
他现在便是这样,心思干净空白,冷不会说,痛不会说。要是被人欺负了,自然也不晓得要告诉易缜。外人种种,对于他仿佛更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因此也看不明白易缜此时铁青的脸色。
他的脚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久了,秦疏觉得有些冷,便挣脱易缜的手,哧溜一下缩回床上去。又朝易缜看了看,见他毫无反应,便不再理会,只管低头去拨弄一旁的婴儿。
新抱来的孩子哭了一个下午,大约是累了,这时已经睡着。
秦疏翻了个身,对着沉睡的孩子侧躺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良久,最终满足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也闭上眼要睡的样子。
这一声叹息,将易缜从暴怒的边缘拉了回来。再怎样愤怒,他也不愿意当着秦疏的面大动干戈。秦疏并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这样的举动只会惊吓了他。今日的情由多半由自己一手造就,却又如何能全怨别人?即便这时易缜只觉胸中气血翻腾,说不出的愤懑难过,却也只能暂时默默忍耐下来。
秦疏闭着眼睛,身子不动,伸出一只手来胡乱的捞被子,却是怎么也摸不着。
易缜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又替他拉好被子盖上,看着他两人头挨头的睡在一处。想到他当初在夜里必然是这样与妹妹相依相偎,那梦里期盼着的,莫不是等着自己回来兑现当日书信里的承诺。可现在自己就站在这儿,他都已经视而不见。
易缜手指间还挟着被角,微微一顿,将一绺落到他脸上的头发拂来,对着他的侧脸良久出神。
他毫无睡意,守在床边枯坐,半夜里孩子醒过来要哭,秦疏或许是一直以来都将身心紧绷到极致,难得今天竟然放松下来,睡得挺沉,一时居然没醒。
易缜怕吵了他,将孩子抱到旁边厢房里去,今天找来的两名奶娘,就近歇在此处。两名妇人有些惶恐,忙忙来抱。
孩子换了新的环境,夜里惊醒过来,显得很是不安,拿两只小手紧紧捉着他的衣襟,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只得一人接住了他,另一人就去掰抓着衣服的小手。
易缜听他哭声越发尖锐起来,不禁皱一皱眉。低头看去,只见他一张小脸已然皱作一团,伴随着他的哇哇大哭,眼泪不断地从紧闭的眼角涌出来。易缜默默地出神片刻,也不知想些什么,最后避开妇人伸过来的手平平道:“我抱着就好。”
奶娘见他神色沉静,意是瞧不出喜怒,不由得面面相觑。易缜也不理会她们,说罢径自踱到一边,让人先去弄些米糊来。
易缜从来没有养育过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此时哭闹,究竟是要吃还是要尿,一方面又要哄住他不让大声号啕,纵然有两名奶娘指点帮忙,也很是手忙脚乱一通。总算喂了他半碗米粉,好不容易哄着宝宝消停一些。但小家伙白天受了些惊吓,此时也极为警觉,易缜抱着倒还迷迷登登的睡一会,若是想把他放下或是别人来抱,立即就惊醒过来。
易缜也了无睡意,索性抱着他在慢慢在厅里踱着,口中轻声哄着他,心思却飘得远了,想到的是自己那不知身在何处的亲生孩儿,可曾也有人照料。这一想心里却是苦闷之极,然而这一切还无从和人诉说,只能独吞苦果。
下人都知道昨天的事惹得侯爷十分的不痛快,虽然最后还是以相安无事收场,但大家都存着小心做事,生怕再拂了虎须,今天更不敢怠慢,早早便来伺侯着。
天色方明时,便有人早早过来伺候。端着热水进来的正是碧桃那丫头,低着头悄悄的进来。不想侯爷竟是一夜未睡,正抱着婴儿在房里走,姿势居然似模似样起来。
碧桃乍见他这么不伦不类的样子,悄眼看去,只见易缜神色平静冷淡,脸上略有些倦色,并不像是喜得贵子而欢喜得一夜未睡的样子。想来也是,这毕竟一个过继的远侄,又不是侯爷自己的亲生儿子,哪里有什么值得大喜的地方。看那孩子睡梦里不时哼唧两声,并不安稳的样子,只怕是被闹得一夜未睡才是真的。这可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碧桃正想着,不提防易缜也正朝她看来一眼,那目光冰冷冽利,虽只是一眼,仿佛冰刀从人身上刮过一般,只觉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
碧桃一颤,几乎将盆中热水泌洒出来,见易缜没有洗漱的意思,将热水放到一角暖炉上煨着,便要告退。
“慢着。去将昨日当值的几人都叫来,我有话要问。”易缜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她将要出门时淡淡道了一句。
碧桃吃了一惊,有些迟疑不定的看向他。
易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正低着头将婴儿身上滑落的小被角拉好,看不清神情,语气虽有些冷淡,却是平平的听不出喜怒。
碧桃当下心中惴惴,却还是只得依言而去。
不多时众人一道前来,易缜已经将孩子交给奶娘抱去,正地站在廊下等着他们。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敢说话,就这样站了一会儿。
易缜反倒显得十分平静,逐一盘问起昨日的情形。这一盘问,众人各有一套说词,不免就有相互矛盾的地方,怎么架得住易缜密密层层的诘问,自是节节败退,然而却是谁都一口咬住了是秦疏自己走失,偏巧谁都没有看见。
易缜倒是没料到他们能这样众口一词,他原本只想是有少数几个人从中作梗,谁知有这许多人沆瀣一气,竟大有联合起来同自己作对的架势。心里已然是勃然大怒,面上倒是越发沉静。当下也不再追问,随手指了一人:“你在府中当差几年?”
那人怔了一怔,半晌才回道:“小人在府中已有六年。”
易缜不再理他,如此又问了几人。这才道:“说起来,各位都不是初来乍到,只怕是年头久了,将那些规矩全当做耳旁风了吧。”
他语气一转,变得严厉起来:“我早说过,秦疏从此便是这府中的半个主人,你们需将他当作主子来对待,可曾有人还记得?”
“可如今,你们伙同一气欺上瞒下,玩忽职守,甚至作出恶仆欺主的行径,这样的仆从,府里是留不得你们了,各自收拾收拾,午时之前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原本还盘算着此料触怒侯爷,少不得是要狠狠受一番教训,他要打骂便打骂,硬着头皮也就认了。谁知易缜话一出口,便是要将这一干人全部逐了府去。一时都有些愣神,只疑心自己听错。
“都还愣着做什么。去把管家叫来,把各人的工钱结了。”易缜面沉若水,微微冷笑道,他一手扶在栏杆上,若是细看便能看出正微微颤抖,已然是怒极。
这些人这才知道这并不是说笑的。顿是一阵慌乱。易缜虽然脾气不是甚好,却也并非蛮不讲理,打骂的时候也有,但比起别家骄纵的主子,倒也还好。况且在工钱上一向优容,每逢年节时随喜的红包礼物也从不克扣。一旦被逐出府去,顶着欺主的恶名被侯府撵出去的下人,还有那一家敢要?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这些人多数在府里都有了年头,更有几个还是从前老侯爷在世时就在府中的老人,多年为侯府做事也都尽心尽力,突然之间便要被扫地出门,在情感上来说实在是十分的难以接受。
一时间有忧心前途的,怅然若失的,皆乱作一团,纷纷跪了一地,向易缜求饶起来。
易缜紧绷着脸也不做声,目光似是冰雪塑就,居高临下地冷冷望着众人,那意思很明显,真正有心求饶,那就把真正的实情,把对小疏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当然这之后,真正始作俑者,他仍是不会放过。
“得饶人外且饶人,侯爷还请息怒。为这么一点小事便将这许多人逐出府去,这也太不近人情。都是有家有口的,侯爷还请宽容则个。”管家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看到眼前情景,上前说情道。
易缜这时候那里还听得进这些,冷着脸看也不看他:“有家有口?”他把这话反复念了两遍,强压的怒火不禁又翻腾起来:“他们也知道有家有口,我的小疏难道就能任人欺负不成?他如今能又知道个什么……”说到后面,声音也然梗了,他怒到极致,上涌的血气反而被他生生压下去,一张脸青白得跟冰雕似的。
老管家见他不肯罢休,叹了口气,走到众人前面,也一道给易缜跪下。
他是最有资历的老人,府中处于长年无主的情形,都是他在代为打理。在一干仆役中德高望众,很得人心,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他当年同老侯爷有同袍之泽,还曾有着过命的交情,后来虽是在府内当差,却是连侯爷王妃都要敬他几分,要算是易缜的半个长辈。
因此易缜虽在盛怒之下,此时也吃了一惊,当下不敢托大受他跪拜,让过到一旁,连忙伸手要拉他起来。一边皱眉道:“这是本侯的家务事,老伯就不必过问了。”
“下人不听话,那也是老仆管教无方,侯爷也不必同他们生气,这全是老仆的,侯爷有话,只管问我。”老管家却是少见的固执,身子跪在地上不动,却抬着头,直直向易缜看来。“侯爷若有什么火气,也只管拿老仆是问。”
四目相接,易缜猛然间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时出乎意料之极,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老管家叩下头去,重重说道:“天家无私事。”
易缜青白不定地变幻一阵,再开口,声音却已经冷下来:“我早说过,他和我母亲的事并无关系,陛下都不再追究此事。你又有什么不相信的?”
“侯爷为了儿女私情,可以连血亲的大仇也可以置之不顾,老仆自然不敢不信。”管家也是动了真火,嘶哑着声音道,其中嘲讽的意味言之不尽。
在易缜的印象里,老管家而为人一向规规矩矩,恪守本份,是个严谨木讷得有点唯唯诺诺的老人家,对主子的私事从不多加干涉。然而此时他须发怒张,向着易缜嘶声道:“侯爷可以不顾王妃的大仇,难道也可以置老侯爷于不顾,置整个侯府于不顾么?”
易缜这段时间以来,很是要承受青帝那方面的压力,万万料不到竟是连府中的管家也同自己作对,难怪一干人虽然破绽百出,却死咬着不肯松口,虽然着恼,偏又不能像对普通下人一般将他呵斥,不禁头疼:“这又关我爹什么事?”
“老侯爷没有兄弟手足,膝下只有你这根独苗!你若膝下无子,易家便要绝了后。”管家比他更为愤然:“侯爷荒唐一时也就罢了,毕竟侯爷身份显贵,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有一两个男宠没什么,谁知侯爷糊涂至此,竟说出此生只求他一人相伴,不肯再娶妻纳妾这样的混帐话!”
“他不是男宠。”易缜脸色铁青,半晌又恨恨道:“你从前对他不这样的……”
“那时他有侯爷的骨肉,老奴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侯爷心意便好!可后来这些都是什么事!他还能凭借什么留在这个府中?侯爷一心一心专宠于他,难道要令易家断子绝孙,日后侯爷有什么脸面去见易家的列祖列宗?”
这孩子之事原本就是易缜的一块心病,轻轻戳一下便痛不可当。且不说易缜也没把握亲生骨肉能否寻得回来。秦疏又是个男的,有这个孩子原本就是种处机缘巧合,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他也不可能向管家保证日后两人还能再生几个孩子之类的。若是要他虚以委蛇地应承日后会另行纳几名妻妾,这话却又有违他的本心,一时有些词穷,脸色阴沉下来。
“我喜欢他!”易缜拳头已经紧紧攥住,嘶声道:“我真的喜欢他!难道凭这还不足够么?”
睁见两人争执起来,其余众人莫不是心惊胆颤,纷纷屏住了呼吸不敢再行分辩。一个个仍旧跪在管家身后,倒不全是为了求饶
“老仆伺奉了老侯爷多年,也是看着侯爷长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老仆在心里实在是将侯爷视作半个儿子,今日就算是老仆托大,也要奉劝侯爷一句。自从秦疏进府,便接连出了许多变故,就连王妃也因此遇害。纵然侯爷口口声声说与他无关,难道他竟一点责任也没有?此子并非良人!还望侯爷迷途知返。”管家犹自不肯甘休。“就算侯爷今日取了老仆的性命去,老仆也是这话。”
说罢叩下头去,俯在地上便不肯起来。其余人相互对望一眼,也都纷纷跟着叩首。
所有人都跪拜在地上,只有易缜一人站着。这跪得一院的人并非求饶,反而透出种威逼的意味来。竟反过来将易缜逼成了众矢之的。
易缜脸色早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只气得连连冷笑,半晌方才道:“原本他从前在管家眼里有这许多的不是,但如今他已将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且将这话还给你。他单纯如稚童,全然不知反抗,又何必苦苦相逼。”
一边说着,心念一转,不禁背后发凉,他万万没想到,原本老管家才是府中对秦疏最为不满的人。以他掌管着府中的种种事宜,真要对付秦疏,自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自己哭都不知该往哪哭去。相较之下,所幸昨天还算是小事。但也令他一身冷汗,后怕不已。不觉将一字字咬得极重。
管家地里老脸微微一红。他原本不是刻薄之人,但老人家一向把传宗接代这一点看得比较重,一想到侯府自此便要断了香火,越发的看秦疏百般不顺眼,他虽然心中对秦疏极为反感,却并没有动什么歹毒的念头。昨日也不过是一时激动,想给秦疏一些小小的教训,谁知道一个没看住,竟让秦疏溜走藏起来,偏巧易缜又提早回来,将这事闹大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但此时说什么也不能先自弱了气势,于是闭口不提。只道:“还望侯爷以大局为重,莫要做了易家的不肖子孙。”
易缜沉默不语,众人低着头都不做声,双方僵持了一阵,听到易缜缓缓道:“都起来吧。”
他声音平静许多,管家只当他终于有所松动,不由心喜。刚一抬头,只见易缜目光正向众人扫来,神色却十分的肃穆,显然是下了某种决心,却似乎同管家的期待有所出入。
“你们都觉着他拖累我,然而我亏欠他更是良多。”易缜目光扫过众人,慢慢开了口,一句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我当初因一已私愤,设计逼迫陷害他,更以种种手段欺辱虐待他,种种行径,可说是与禽兽无异。若他并非良人,我亦是阴险卑鄙的小人。向来他不曾欠我什么,是我负他,是我真正对不起他。若说今日是天意,那也是我的报应,而不是他的罪过,不论要让我用什什么样的代价去补偿他,那都是我愿意。”
他向来是死要面子的人,便是错了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的,这些经过情由,他就是对青帝也没有详说过,自然青帝有的是法子知道,但至于别的就没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更别提要当着众人的面坦言相告,无疑需要莫大的信念与决心。
然而一旦说出口,却觉得心中反而早已起来,就算当众名誉扫地,落人不齿,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为难的事。
他款款道来,话说尽了。众人皆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傻在了当场。易缜也只能一摆手:“言尽于此。我总是不会放手,你们爱跪就跪着吧。”
易缜一句话说罢,转身走进房中。
他一眼瞧见秦疏已经睡了,正拥着被子怔怔地半坐着。易缜镇定了一下情形,这才能不着痕迹的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没事的。”这话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秦疏混然不觉他有什么异样之处,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突地眼睛一亮,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妹妹。”
“是弟弟。”易缜纠正他,拉着他的手放回被内。顿了一顿道:“我们带着弟弟,去没有人想欺负你的地方住好不好?”
秦疏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看他半天,却是慢慢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