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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终于被这响动惊动,进来看到眼前景象,都是吃了一惊,登时忙乱起来。
易缜抢在了太医之前进来。别人也不敢胡乱挪动,只是把秦疏就近搬到了榻上。易缜奔到面前,眼见这不过一转身的工夫,方才还笑语嫣然的人,此时脸上已是血色尽退。他才瞧上一眼,心里就狠狠一疼,明明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未了只能小心地握着他一只手,轻声问道:“很痛么?是不是很难受?”
腹中疼痛连绵不断,连半分喘息的间隙都没有。秦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睁眼看了易缜一眼,又闭上眼忍耐。
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一会儿手心里便湿漉漉的全是汗,也不知道是谁流的。
耳边听易缜轻声道:“再忍一会儿,大夫马上就到了。”一面回头让人再去催促。他话音里颇为焦急,却还要强作镇定的安抚着秦疏,一手放在他肚子上摸了摸,孩子正焦躁不安,能觉出明显的翻腾来,甚至能清晰的看出肚子上被手脚顶出的小包,其余部分相对来说却还是较为柔软的。
易缜到底也不是大夫,也弄不明白这情形意味的是什么。只是无甚效果的想给秦疏一些安慰。
秦疏身上无力,感觉却分明清晰。被他乱摸,反而越发疼的厉害。拼尽了全力,这才捉住了他在肚子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只轻轻拉了一下,眼望着易缜,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在易缜也怕他疼得厉害之下,胡乱挣扎伤到自己。反过手握着他,只一味轻声道:“你忍一忍,大夫到了就不疼了,乖。”
秦疏却那有力气挣扎,此时呻吟也是无用,再者也不肯当着易缜的面示弱喊疼,光是要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低弱痛呼,便要耗尽仅余的力气。只是浅浅喘了两口气,又再度抿紧了唇角。
易缜眼睁睁看着他紧蹙的眉心,不知不觉身上也跟着是冷汗淋淋,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针都分外难捱,太医更是姗姗来迟。
其实太医就住在府中别院里,也就片刻工夫的路程。太医听闻仆从报信,更是分毫不敢耽搁,取了药箱便急匆匆赶来。只是侯爷心焦如焚,眼见秦疏腹痛难忍,偏偏自己无计可施,心里也跟着揪成一团,险险就要透不过气来。
他自然不会认为这是自己关心则乱,便全都怪在大夫迟迟不至这上头。
太医赶到之时,先挨了燕淄侯一记冷冰冰的眼刀,一身热汗登时化作冷汗津津。
易缜虽则不满,并不会在这时候和大夫过不去,一面瞪人的同时,却随即往一旁挪开,给大夫让出位子:“你快过来看看他。”
大夫听他口气严厉,连忙往秦疏看去。见秦疏软倒在榻上,脸色白得吓人,头发已被汗水浸湿,都有些像是水里捞出来的,神色痛楚,手放在身侧,却连抬起来捂着肚子的力气都没了。
太医在府中住了也有一段时日,察言观色之下,早知道侯爷待这小公子分外着紧,更不敢怠慢。
他还算镇定,先给易侯告一声失礼,急忙近前给秦疏诊脉,只觉脉像虚滑,浮而无力,甚至若有若无,竟是个五内亏损之像。相较之下,胎息却要强健得多,好似并没有因为母体虚弱而受太大影响。
太医神色不由得凝重,略一想,先从药箱中取了一片参片给秦疏含了。这才探手往秦疏腹上摸去,先在腹部两侧轻轻压了压,再移到腹底,稍稍施力按去。
腹底绞痛骤起,饶是秦疏惯能忍耐,此时也不禁低低一声痛呼,身子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蜷起身来,却最终不能够。
易缜听他呻吟,顿时大怒,几乎恨不能上前将大夫揪开,勉强按捺下来,脸色已然铁青,瞧向太医的眼神已是不悦之极:“你手脚轻一些。”转过头对秦疏柔声道:“很疼么?我一会儿帮你教训他。”
太医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能不诊断清楚了。好在秦疏神志尚且清醒,又有了心理准备,太医再次触压腹中大痛之时,也总算忍住了没有再叫出来。
易缜等得不耐烦,围着软榻团团转了两个圈圈,心里暗暗算了算时日,再看秦疏痛苦神色,不由得有些惊慌:“这才七个月不足,该不会……不会是就要生了吧?”
秦疏也十分紧张,吃力地朝他看了一眼,显得极为惊慌无措。
太医摇头不语,又在他下腹处按了按:“此处可有坠痛?近来可曾腰酸?”
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易缜等他话音一落,连忙又问秦疏:“有没有?”秦疏无力开口,只能轻轻摇头。易缜于是又转眼看着太医,老老实实的复述:“没有。”
“这倒不像,仅是劳累思虑太甚,动了胎气而已,小公子身子又太过虚弱,以至于一时虚脱。”易缜这番举止大为失态,太医去不敢对此有所微词,闻言稍稍松了口气,他心里也是极为惶惑。他也是混老了的,却不把神色写在脸上,只是自己一味深思。
从脉像上看,母体虽然虚弱不堪,胎息却还算健旺,附着得十分稳固,并没有下行之势,全无早产之兆。再者说胎儿尚未转身,母体收缩无力,纵然真是眼下生产,也是险恶之事。
他当差多年,医术在太医院中颇有名气,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分娩。但这男子怀孕尚属首见,只能依一般孕妇常理推断。可若是寻常妇人身子耗损至此,这胎儿早就保不住了。可如今秦疏身体几乎是撑至极限,胎儿去没有半分流产的兆头,似乎只是因为本能的觉得危险而挣扎。不由得猜想这男子受孕与女子不同,莫非一定要到时日才会瓜熟蒂落。
这般无凭无据的猜测,他自己不能说出来,眼下之机,只有先取了安胎调息的药丸让秦疏服下,又取针扎了几个穴道,令胎儿稍安。
好在秦疏性情坚毅,一惯能忍,倒不似一般妇人挣扎呼痛,还能勉强配合,也省了太医不少工夫。否则关是燕淄侯在一旁刀样的眼神,就要生生活剐他了。可纵然是如此,太医也是手忙脚乱,又吩咐下人取药煎熬,再生两个暖炉取些毛毯之类的过来。
众人各自忙碌,反倒是易缜找不到事做。只能在旁干巴巴看着,他倒识趣,听到让人取暖炉过来,先解了自己身上披风覆在秦疏身上。此外左右看了看,却再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在软榻边坐下来,伸手替秦疏拭了拭额上的汗。再将秦疏的手扰在手心来,慌慌张张问道:“还很疼吗?”
秦疏勉强看了看他,见他有些惶惑不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心疼。秦疏无暇细想,又怕他缠问不休,自己实在是无力应付,闭着眼不说话,只是手指稍稍用力,轻轻反握了一下,算是回答。
易缜得了他的反应,不说松下一口气来,却也稍稍放心,回头问那太医:“既然不是要生,那怎么会痛得这么厉害?”一转念却又生疑。“你难道是欺骗本侯不成。”
太医连称不敢,愁眉苦脸地同易缜解释,虽不是滑胎,但胎儿已经不小,这时候动了胎气,痛楚自然也和流产差不多的。
侯爷听了这话,哦了一声不再多话,转眼只顾盯着秦疏瞧了一阵,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医心里却还有别的事,眼见秦疏气息逐渐平稳,似乎是痛得倦了,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他走到桌前似要开方,突而一骨碌就在地上跪下:“小人实在没有欺骗侯爷,但请侯爷恕罪。”
易缜一颗心顿时提到噪子眼里,只觉自己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忙松开秦疏。定了定神,这才压着声音强自镇定道:“你没有说谎,又要我恕你什么罪?”
太医往秦疏的方向望了望,易缜顿时又是一惊,只觉背心一阵阵发凉,生怕他口里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胸口竟是闷闷发痛,心里空得没了着落。
只听得太医道:“小公子所服药物,安养胎儿确有奇效,但不免有些狼虎,若是常人也还勉强可行,只是小公子亏了根本在先,如今体虚至此,又连日劳损心神,气血难以支撑,这才使得胎儿躁动不宁。微臣无能,才学浅薄,纵然保得了这次无事,但若再有下次,他日……往后……”
太医说到后来,声音不由得细若蚊蝇,讷讷的不敢往下,可一想这话若不说出来,将来若有个万一,自己可担待不起。不如趁早说出来,纵然惹得侯爷不快,却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于是鼓足勇气支吾着说下去:“就算小公子能撑到生产之日,也是凶多吉少,侯爷要早作准备……”所幸他突地窥见易缜神色,猛地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节哀顺便吞了回去。
易缜一怔,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花了半晌才能领会太医未尽的意味。僵了片刻,神情慢慢扭曲狰狞起来:“你说什么?”
太医也是屏息静气,战战兢兢一味道:“侯爷息怒……”
易缜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不耐喝道:“我问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医被逼无奈,也只得将话挑明:“微臣无能,若是小公子这样虚弱下去,到时臣并不能保证父子平安。或者,侯爷再请院判过来看看。”
易缜狠狠盯着他,喘息声清晰可闻。他心里头却是一团乱麻,凶多吉少,不能父子平安,这些分明都不是什么好话,更是不能乱说的。太医多半为了避讳,大病只说小病,既然当着满屋人也这样说,那必然是真的凶险了,想必院判过来,结果也未必大好。
易缜只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话同这几天分明一直好端端的秦疏联系起来,一时间只恨不能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
太医心里害怕,可话毕竟说出去了,索性听天由命。
半晌却听易缜压着声音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太医想了想,硬着头皮道:“三成。”
易缜有片刻的呆滞,几乎没有多想,本能地开口就道:“一定要救下他,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不――”秦疏却在这时勉力挣出声音来。
易缜转眼看去,秦疏颤微微撑起半个身子,正睁大眼看着自己,神志清醒。显然方才太医的话他全听进去了。他脸上还有未退去的痛楚,眼中却有一种异样的绝决,两手护着肚子,朝着易缜厉声道:“不要――”
他微微转头看向太医,勉力开了口,低低地一字字道:“我不要紧,我要孩子……”话音里已经满是哀求之意。
太医十分为难,平心而论,孩子要远比他健康得多,若真不能两全。孩子存活的可能性也比他大得多,看燕淄侯的态度,那可是非来的小世子。而至于秦疏,还算不上真正的侯府少妃。也只不过因为侯爷重视才有今日的地位,此外他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话只能想想,那敢说出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易缜,唯唯诺诺道:“这……”
秦疏吸了口气,跌回榻上。忍过腹中又一阵的疼痛,神色却十分坚决,低声又道:“我无所谓……”
他那样在乎孩子,对自身却仿佛事不关已地不管不顾。使得易缜有一瞬间的困惑无措,可随之而来的,是原本的担忧与心疼,倾刻间化为不可名状的委屈愤怒,更多的却是不安。眼见太医迟疑,立即冲着太医暴怒:“你敢听他的,活腻了吧!”
“你是不是还一直在吃靖安的药?在哪儿,全交出来!”再掉过头来看着秦疏,易缜眼晴都红了,对着他狞声喝道。“你不想要命了么!让你休息,天天背着我都在写些什么?你哪有那个精力耗得起!到时候你连生孩子的力气都没有,除了不要他还能怎么办。若是有个万一、万一……”他涨红了脸梗在那儿说不下去,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捏着拳头直气得发颤。
太医算是看出他其实是太过着急以至于口不措言,一番好意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暗道这侯爷也实在不会哄人,纵然出于担忧,哪有人对着孕夫这样大喝小叫的,况且对方身子也不稳妥,不怕弄出个好歹来,到时连悔都没地方悔去。
但真有个好歹,这也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纵然侯爷那张脸面目狰狞,再是凶煞怕人,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插到中间代为转圜。太医咳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向易缜:“事情也未必这样糟,下官说的也只是万一,先不要往坏处去想,如今安心调养上两个月,将身子养好,那才是上策,这样动气,是最损精神的……”
他这儿劝着,易缜倒听了进去,强压着心头乱糟糟的各种思绪,低头给秦疏拉好滑落的外袍。他的沉默里有一触即发的压抑,分外凛然。
秦疏却不及看他神色,适才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他自己确实也有一种油尽灯枯的感受,那种力不从心时却真切体会到的痛楚,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遭,几乎可说是濒死还生。死亡于他并非是遥远得不可想象,甚而可说是种从*至心灵的解脱,
他的身体究竟如何,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有数。实则除了这一条死路,也并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别的下场。可唯一不在预料之中的,是易缜的态度超出他的设想。竟会因为他而说出不要孩子这样的可怕的话来。
在他身体与精神同样痛苦同样脆弱不堪的时候,这一个误差,便足以令他长久以来坚韧不拨的意志,出现那么一个缺口,以至于本不会对易缜合盘托出的盘算,那么不经意的脱口而出了。
“万一……”秦疏就在易缜那冷气森森的沉默里,挣扎着开了口。也不知是情急之下猛然迸发的气力,还是这片刻工夫里攒足的一点力气,使得他喘息着说出几句极为清楚的话来。“若我不能平安生下他……到时候,用刀……剖开……救他……”
这番话实在太过惊骇,易缜听得心神欲裂,骇然之极,冲他悖然怒道:“全是胡说八道!你疯了不成?哪有见过人是这么生孩子的,这样人还能活吗!”
“能、能活的。”秦疏心情起伏之下,腹中原本平息的疼痛也渐渐有些加剧的趋势。他也无暇顾及,也不能够仔细分辨易缜话中意思,只恐他不肯信,断断续续道:“我问、问过大夫的,只需足了七个月,就能养活的。你不是喜欢宝宝么,你留、留下它……”
“谁敢跟你说这样乱七八糟的话?”易缜又惊又怒,眼光就向一旁的太医扫去。太医也是惊骇之极,被易缜目光一刺,顿时就惊得跳起来,连连摆手,矢口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同小公子说的。我哪里会说出这种话来……”
易缜也顾不上理他,又转头去看秦疏。
秦疏的眼睛因为痛楚,已经失去焦距,并不能看清眼前的易缜。只是努力的盯着眼前一点,强撑着不令自己昏厥过去。也正因为如此,那眼神凭借着一点精明,反而显得格外固执专注。易缜只看了一眼,顿时恍然明白过来,秦疏竟是格外认真的,这办法绝对是他之前暗中想了又想,决不是一时起意或者随口说出来的。
这念头刚在心里浮起,顿时惊得一跳。有如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倒灌进每一个毛孔里去,心头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一道口子,血淋淋地作疼。
“我说的不是他。是你。你还能有命在么?”易缜哑声道,最后几乎忍不住吼了出来,也再顾不得还有若干外人在场。“我从来最在乎的都不是它,是你!要是没了你。我要那个孩子还有什么意思!”
秦疏痛的昏昏沉沉,已经看不清易缜的神情,可从这话里还是听出些微的不同来,眼睛不由得微微睁大,闪过片刻的忡怔迷惑,随即那摸清明便焕散开去。
他低声呻吟了一声,在榻上抱着肚子微微地蜷起身来。意识已然不清,却喃喃低语着:“刀……剖、剖开……”
易缜在榻边坐了下来,默默地搂住他,一张脸从惊骇到担忧再到沉痛,最终什么表情都淡去了,只是不管不顾地将人默默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地向太医招了招手。
他脸上平静得看不出分毫喜怒,太医反而越发不敢多看,蹩上前来看看秦疏神情。他是一时心情激荡,但以如今的情形来说,纵然雪上加霜,也再不能坏到那里去。只是那药方又要再行增改,再添上几味安定宁神的药物。便要以此为借口溜出去,暂时远离这是非。
“他和孩子我都想要,不论如何,你得想出个办法来。”易缜却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临出门了又把他叫住。
易缜也算是痛定思痛,此时已然镇定许多,掩着心中焦虑,声音却越发冰冷:“我总觉得大夫言之不实,我们稍后再行详谈,可好?”
太医此刻为人鱼肉,如何能说个不字。他确实是有所隐瞒,但那也是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被易缜一迫,也只能将秦疏的身体状况和盘托出,那实在是不容乐观得很,身体亏损尚在其次,如今他本生存着死志,心绪影响,才是真正药石难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