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燕淄侯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过于多虑了。
青帝多年淡情寡欲,对祝由或许有几分一见钟情的意味在里边,并不是随便见一朵野花便要弄回宫中栽培的昏庸之辈。青帝所说的看看,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纵然有别的企图,也同易缜心中的忧患相去甚远。
青帝都来到家门口,总不好再拦回去,易缜只能板着一张脸接驾。
青帝只当作没看到他的不豫神色,十分关切的亲自去内室探望。
秦疏的情形还下不得床。此事易缜已先向青帝说明。
进去之时却见秦疏端正地坐在床上,神色尚且平静:“有劳陛下挂念,草民实在惶恐。今日不能全礼相迎,还请陛下饶恕一二。”
青帝微微一笑,转眼去看易缜,意思是你说他不懂礼节,这哪里是不通礼数的样子。这可不是自打嘴巴。
易缜却没留意这些,目光中带着点忧郁失落的味道,越过青帝直直落在秦疏身上。秦疏微微前倾着身子,垂着眼眼,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青帝视线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这么看倒没瞧出这两人之间如何水火不容。
青帝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并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易缜这才略为放心。皇上样来探望也是皇恩浩荡,自然不会久留。正想请皇上移驾,秦疏抬起头来:“皇上请留步,草民还有话说。”
易缜闻言,几乎想上前去捂住他嘴巴,低声喝斥:“放肆!”
秦疏也不看他,语气平淡:“烦请侯爷回避一会。”
易缜恼怒,青帝却在这时道:“仲敏,你先出去,朕再坐一会儿。”
易缜不肯动,眼睛直盯在秦疏身上,颇有点忐忑不安:“小疏。”
青帝笑道:“有朕在这,你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是因为皇上在这儿,他才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可这话不能当着青帝的面说,杵了一会儿,闷声闷气的告退出去。
秦疏却一时不说话。其实他并没有万全的计策,也没想好怎样不引人疑心,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青帝见他低着头,目光便稍稍下移,落在他明显隆起的肚子上,意味深长地仔细打量半晌,反倒先开了口:“听说小公子不肯应允仲敏的亲事,可有什么别的打算?”
秦疏微微一怔,转眼见青帝微微带笑,神色间却有一番八风不动的威严。他即便是和颜悦色地笑着,也看不出真正的喜怒,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子一般。仿佛随时都能看到人心中去,若论君临天下的气势,远远不是敬文帝能够相提并论的。
秦疏这只是第二次见他,也不曾见过龙颜大怒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对他却总存着一分畏惧。压着声音道:“这于礼不合。”
“朕都没说话,这天下又有谁能说一句于礼不合。你是对燕淄侯心存恨意,对朕也颇为怨恨吧。”青帝听出他话中不忿,漫不经心的放下茶杯。“可朕要天下一统,又如何能够兵不刃血。”
秦疏本想说不敢,但到底言不由心,一时忍住了没作声。
“朕即位至今十余载,励精图治不敢有半分疏忽。朕可是个昏君?”
泽国虽亡于北晋,但北晋国富民强不容否认。入京途中所见,百姓大多安居富足,一片太平景象。
秦疏只能摇头。
“你曾见过定泽公。”若是平时,青帝本不屑解释这些,今天算是看在易缜面子上,耐着性子说下去。
“不过让他尝了几个月的冷遇,他便心志沦落到何种地步。二十年前泽国先帝诛灭提议通商兴兵的异姓王,无疑已是自毁长城。定泽公此人空有一番心志,却拿不出像样的作为,若他有几分能耐,北晋也无法长驱直入势同破竹。今日若没有北晋,北方狄夷之族又如何会坐视。夷族蛮横,朕不能够任由他强占泽国,再窥视我朝疆土。”
秦疏咬着下唇,半天才道:“君王的是非,为臣者不当非议。”
青帝自笑了笑,由着他自己想:“听说你自小读史,该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风云变幻原本是大势所趋。当初的确是仲敏对你有些欠妥当,但你心里再有万般不满,该明白应以大局为重,联姻有助于两国局面稳定,更何况你如今……”他的目光在秦疏肚子上一转,也不道破。“还有什么嫁不得的。”
“陛下说的不错。可这同侯爷提亲之事无关。”良久,秦疏横下心道。“我自五岁讲经,父亲教诲第一件事,读书明理,首先当为苍生黎民。泽国确实是亡了,可天下百姓还在,草民多年苦学,仍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实在不愿意为人禁脔,囚在一座府宅之中。”
青帝没想到他这般说词,比什么国仇家恨的来得平实,微微吃惊,随即笑道:“你是这般想?这倒难得。”
秦疏顶着他那锐利目光,只觉头皮微微发麻。咬牙道:“是。”
“你能做什么?”青帝也不知道是相信了没有,微微笑起来。“说实话,朕知道你有才华,但天下之大人才济济,朕不一定非要用你。可燕淄侯对你是当真喜爱,朕看得出来。”
“你不愿深宅大院终此一生,不过朕先允了仲敏的婚事,也一样不能反悔。”青帝目光悠悠投来。“你若愿意嫁入侯府,也一样可以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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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出去不多会,易缜喜滋滋的进来,在房中团团转了几圈,倒是不好意思了,这才凑过来:“小疏。”
秦疏倦得很,扶着肚子靠回去,闭眼不理他。
易缜也不在意,自个嘿嘿的笑了几声。又道:“皇上明天就把这亲事昭告天下。”这倒是他的提议不是皇上的意思,昭告天下,那便是再没有反悔的余地。除了侯府,秦疏也再没有别个去处了。
秦疏微微一僵,仍旧不动。
易缜喜不自禁,颇有些亢奋难禁的架势:“你向陛下讨了事做?你现在身体不好,能做什么呢,安安心心的养着就是了。”
秦疏听不下去,睁开眼道:“陛下没同你说,那里有没成亲的人天天住在一起的。这几天另找到院子。我就搬出去。”
易缜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秦疏见他噎了一下,心里颇为痛快,另一方面暗暗忐忑不安。青帝决不是好糊弄的人,虽拿未必就相信他。况且这也未必就多出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要搬出去这话,不过是气头上说说,易缜哪里肯。昭告天下的文书一发,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所幸他仍旧少有机会出府,听不到什么风声。
他自告奋勇做的事,确实也不是随便别人做得来的。
敬文帝曾下令在城破之时在宫中纵火。别处发现得及时,都未成大患,只是宫中藏书阁原本就人迹罕至,一时救援不及。其中有不少孤本,在这场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泽国水道众多,在水利工程方面颇有建树。北晋正要大建兴修漕运,正急需这方面的东西,秦疏所做的,正是把从前所看过的书籍强默下来。
青帝起初也不曾抱多大期望,等他誊写出几篇,这才慢慢重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