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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夏浔赶到锦衣卫衙门领了关防和罗佥事的手谕出来,先去了一趟解缙入住的客栈,解缙昨日酩酊大醉,此时迟迟醒来,正坐在店里吃粥。他的个子非常矮,大约只有一米六上下,又是坐在墙角背光处,要不是夏浔一向的进门就先观察不引入注目的所在,还真不容易看到他。
夏浔没有让他发现自己,悄悄地观察了一下,见这位大才子神态从容,确是一副心结已解的样子,便宽怀一笑,拒绝的店小二的殷勤让座,转身走出,上了骏马,直奔孝陵。
夏浔赶到孝陵的时候,暖暖的阳光已晒满大地,偶尔有些孝陵卫上正在巡弋的老兵发现一个百姓衣袍的人在孝陵卫策马狂奔,只当肥羊上马,兴冲冲迎上来,提枪要拦,见夏浔掌中亮出一枚象牙的腰牌,这才很晦气地呸一口唾沫,怏怏地继续值守。
进了孝陵卫内圈,防范反不及外围严密,到了孝陵卫官兵驻扎之地,夏浔翻身下马,寻了个官儿询问萧千月所在,夏浔现在已经是百户了,朱允炆已经御笔批了擢升一级,虽然夏浔没死,也不好再收回成命,何况正有大事要他做,正是施恩的手段。
那官儿只是个小旗,见是上官到了,却也还算客气,不过守坟的就是守坟的,这一辈子没甚么大出息了,不但他们要守坟,他们的子子孙孙继承父职都要守坟,仕途上没了奔头,干什么都是懒洋洋的,对夏浔虽然客气,却也提不起精神为他效力,只是给他指了指地方,便没精打采地走开了。
夏浔循着那小旗所指方向走了一阵儿,又是一处军营,夏浔正想再找人问问,就看到了萧千月。萧千月蹲在一处土包上,正望着金陵方向发呆。平素他是最注意形貌的,每次见到他,总是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头发丝儿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此时头上却挽了一个懒人髻,随便簪了,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短褐,蹲在那儿引颈向天,好像一只望月的癞蛤蟆。
才几天功夫,一个人就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么?
夏浔站住了脚步,忽然想起了临行前罗佥事神情严肃地嘱咐他的话:“皇上急于削藩,原本不需确证,想要拿他们也就拿了,可是周王是孝慈高皇后亲自带大的皇子,从小管教甚严,就藩之后循规蹈矩,在诸藩之中声名极好,素有贤王之称,朝野皆闻,放眼天下,也只有被先帝赞为蜀秀才的蜀王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如果不教而诛,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你这一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一个足以将他削去王爵的重大罪名。”
“大人,既然周王素有贤名,何必首先选他下手。”
“糊涂,他是皇五子,与皇四子朱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兄弟二人感情一向最好,皇上最担心的就是他们兄弟二人联起手来与朝廷做对,要削燕王臂膀,自然第一个拿他开刀。你记着,这件差办好了,咱们锦衣卫就有出头之日,本官谋划一生,等的就是今天,如果你坏了本官这件大事,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你曾立下多少功劳,本官必定严惩不贷!”
说到这一句时,一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罗克敌面容微微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了,可见此事在他心中是何等重要。
萧千月只是行事嚣张,言语不逊,就被大人贬到孝陵,险些子子孙孙,永为看坟人,如果这件差事不办妥了,坏了罗佥事一生的期望,我的下场,恐怕比萧千月还要不如吧……
想到这里,夏浔心中一寒,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这才扬声唤道:“千月,千月,萧校尉!”
唤到第三声,正在出神的萧千月才醒过来,扭头一看夏浔,登时大喜过望,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土包,语无伦次地道:“总旗大人,是……是不是大人肯赦我之罪,叫我回去了?佥事大人是要大人你来接我回去的么?”
夏浔没有说话,萧千月脸上的笑容慢慢呆滞起来,勉强地道:“大人……是来看我的?”
夏浔吁了口气,说道:“佥事大人命我去开封公干,要你与我同行,这是调令,咱们去见见此地的卫指挥大人吧。”
萧千月大喜,一把抢过调令,捧在怀里,眼里漾起泪花儿,ji动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不会忘了我的,大人不会这么狠心,大人……大人,千月一定不会再叫你失望,一定不会再叫你失望……”
夏浔忽地打了个哆嗦,没来由得觉得有些恶寒,萧千月平素一副酷酷的模样,用不用说这么肉麻的话呀?不过转念想想,如果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不但自己要做个看坟人,自己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穷大明一世,都要囿于此地守陵,恐怕他也受不了,便也为之释然了。
明朝的开封,因为曾被朱元璋立为北京,所以城池的修缮较之许多大城更为坚固,周围二十里一百九十步,高三丈五尺,广二丈一尺,护城河深一丈,阔五丈,万难云连, 屹屹言言, 望若列嶂, 壮都会也。登城楼而远望, 太行篙室, 居然在几案间, 大河汤汤, 仅如衣带,壮丽不凡。
夏浔和萧千月是从南燕门进的城,进城之后,便在徐府坑一带找了家客栈住下来,然后按照罗克敌的指示,准备与锦衣卫在当地的秘探取得联系。这个密探同西门庆的老爹一样,都是最早一批被锦衣卫外派到地方上潜伏下来的人,这一次的行动事关锦衣卫的崛起,所以罗克敌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他的隐藏力量。
锦衣卫在开封的这个密探是当初最早一批派出锦衣卫的老人,已经六十多岁了,目前公开的身份是开封府有名的勾栏院韩墨坊的大掌柜,名字叫做韩墨。
明代继承元朝,戏曲十分发达,当时大明歌舞戏曲最繁盛的地方,南方主要集中在金陵,北方就是开封。韩掌柜的勾栏院是开封最大的戏坊,这里集中了北方许多戏曲名家,歌舞名家,乐坊就开在徐府街上。
徐府街在周王府南面,这里是开封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有染坊、油坊、磨坊等各种作坊,还有杂货铺、当铺、酒店、首饰铺、药材铺、木耳店等等。不远处的山货店街, 则专门出售京、杭、青、扬等处运来的粗细暑扇。还有茶叶店、纸店、绸缎铺, 以及刻字、刷字、做衣服、卖漆器、卖竹器和裱糊字画的。
三街六市, 奇异菜蔬, 密稠不断。以此形成了开封最繁华的地带。
韩墨是此地的一个名人,因为他开着歌舞坊,三教九流的人物接触的多,消息灵通,人脉广,可也因此,认识他的人就多,夏浔和萧千月入住客栈之后,不便请他前来,两个人稍事休息,便径直去了韩墨坊,要了一个雅间,点了几道酒食,将联络暗号通过毫不知情的伙计递给了韩掌柜,两个人便坐在雅间里欣赏台上美人儿载歌载舞。
这些舞伎都是十七八岁姿容婉媚身段窈窕的美人儿,载歌载舞的十分养眼,两人喝着茶,在那里边看边等,倒也不嫌寂寞。片刻儿功夫,房门叩响,接到二人暗号的韩墨便匆匆走了进来。
韩墨身材高大,微微驼着背,精神却极矍烁,一张很普通的面孔,带着习惯xing的笑容。夏浔一见他来,立即站了起来,且不论这老人与他相比官职谁高谁低,就凭这老人奉命潜伏至此,一辈子隐姓埋名,不与故乡和亲人联系所做的重大牺牲,就值得他的尊敬。
见夏浔站起,萧千月忙也跟着站了起来,自从被罗佥事发配孝陵卫,萧千月是真的收敛多了,再也不敢自恃罗大人身边近人,而颐指气使,目中无人。
韩墨双接过夏浔递来的锦衣卫腰牌,用颤抖的手指轻轻mo挲着,神sèji动,久久,两颗浑浊的老泪落在腰牌上,他欢喜而辛酸地对夏浔道:“好多年了,好多年了,我本以为,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终于被我等到了。”
再慢慢抬起头来时,夏浔惊讶地发现他的气质变了,原本只是一副庸俗的生意人的面孔,眉眼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却突然变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这杀气蕴于内,也只有夏浔这样曾经杀过不止一个人的人才能感觉得出来,在旁人眼中,此刻的韩墨,不过是目噙泪光,有些ji动的老人罢了。
韩墨唏嘘道:“当年,是罗大人派遣到开封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听说,锦衣卫里现在是小罗大人主事?”
夏浔道:“是,现在锦衣卫尚无都指挥使,一切事务,均由罗克敌罗佥事主持其事。”
“罗克敌,罗克敌……,是了,我想起来了,小罗大人,是叫罗克敌,那一回,罗大人带他到衙门里来,当时他还是个孩子……”
韩墨突然从缅怀中清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到底年纪大了,东拉西扯,尽说些没用的,不知道小罗大人这次派两位来,有什么事是需要属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