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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晋铁一直没出门,都在宣平坊借住的一个小院子里。
其实不只是他,最近这些时日,许州晋氏实在有些丢人,大部分晋氏的修行者都回了许州,剩余少部分留在长安的,也都很少出门。
出个远门,平时最喜欢遇到同乡。
现在许州晋氏这些人就怕在外面遇到同乡。
禁不住问。
你们那么多人,怎么拿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没办法,还把剑都给人弄了去。
晋铁留在长安,倒不是因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也不是真想在长安攀附个高枝,混点名堂出来。
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他清楚得很。
如果那少年真的和对付晋氏的其他修行者一样对付他,那他也撑不过几个照面。
裴府的这一战,真的是把他们的心气都打下去了,把他们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打回了现实。
三流就是三流,许州晋氏的修行地和长安大多数修行地差得太远。
三流里面的出色,也还是三流。
晋铁没回许州,只是想先避避风头,等这件事慢慢过去。
那一天他没怎么丢面子,但别的人都丢了。
这么快回去应该会被人整。
但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出门的晋铁总是感觉不对劲,总觉得好像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总有一种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的感觉,仿佛有蚂蚁在身上爬。
“晋先生。”
到了午后,这借住的小院的屋主突然登了门。
晋铁的心头顿时一沉。
这小院的屋主是长安县的一个小吏,也是许州出身,叫做周洛。
他忍不住往坏处想,难不成这周洛也觉得许州晋氏太丢人,这小院就不想给他住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周洛招呼了他一声之后,却是满脸笑容,“晋先生,许州总算还有你这样的俊才,今日真的是令人扬眉吐气啊。”
晋铁一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晋先生在同乡面前还要自谦么?”周洛有些感慨道,“王家都差我给先生送礼物过来了。王家的那位管事还反复交代,让我一定要好好布置这小院,问问先生平日生活起居是否还有什么需求。”
晋铁更愣,“哪个王家?”
“长安还有哪个王家啊。”周洛有些钦羡道:“那管事是京兆尹王洞玄家中的管事。”
说到此处,他一拍额头,道:“光顾着和同乡说话,忘记办事了。”
说完他便转头对着院门外呼喝,“还杵在外面作甚,将东西搬进来啊。”
接着便有四五个小厮,将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搬了进来。
周洛伸手递给晋铁一个单子,认真的轻声道:“晋先生,王家送来的东西,这单子上都罗列清楚了,你别看都是些锦被,衣袍之类日用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那几条被子都是蚕丝、鸭绒,是春秀坊的东西。光想这几条被子,一些贵人想要都得排队等两个月。王家这些东西,用了心的。今后晋先生前途一片光明。”
晋铁脑门之中轰的一响,只觉得这事情太不可思议。
自己什么时候和京兆尹府上扯上了关系?
看晋铁呆呆的,周洛还以为他就是太过欢喜,一时迷糊了。
他便笑而不语,指使那几个小厮干活。
从今日开始,他得好生拍着晋铁的马屁,以后恐怕是要靠着晋铁提携了。
晋铁呆了数个呼吸之后才回过神来,想到这周洛进门时的一句,他便有些不安的轻声问道,“周兄,你说今日令人扬眉吐气,是什么意思?”
周洛微讶道:“自然是晋兄你比剑胜了那程吃虎啊!虽说场面上显得你俩差不多,但那条街上看客里面,有些个眼光高的,知道生死搏杀起来,你能杀了程吃虎。”
“程吃虎?”晋铁背心直冒冷汗,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周洛却以为晋铁和程吃虎比完剑都不知道那人的来历,便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这程吃虎多有名?程吃虎是卢氏门阀的供奉,他是升平剑场的教习,升平剑场挂着升平坊的升平二字,自然是整个升平坊里最厉害的修所。寻常的寒门子弟,哪怕天资不俗者,都进不去修行。这人天生神力,不知道有多少个同阶修行者败在了他的剑下,结果他打不过你。晋先生,这王家恐怕是看上了你。也难怪,以你之表现,那在长安绝大多数修所做个教习绰绰有余。”
晋铁僵住了。
我这一天就在这里安生呆着,结果我又在外面击败了升平剑场的教习,一个长安知名的剑师?
难不成我的身体还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门,还能修为大进?
“晋先生,都是同乡,我说句可能不中听的话。”周洛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哪怕就顺水推舟,做一个王家的供奉,也比回到许州呆在晋氏的修所里面强出百倍。许州晋氏这池子,对你而言太小!”
“……!”
晋铁一阵无言。
他只觉得这个时候和周洛解释那不是我,也根本解释不清楚。
这人在家中坐,名从天上来。
当务之急,他得先弄清楚到底是谁做了这事情。
要是真有那么个实力,王家这礼物收得一点都不烫手。
但现在他现在受了这礼物,要睡在那锦被里头,不就跟睡在钉床上一样?
……
大雁塔是长安最招人喜欢的名胜。
进士科考在初春二月放榜,作为特殊的奖赏,新进士在杏园宴会之后,都可以去慈恩寺大雁塔下题名。
在争先恐后的春华里,登高望远,把酒临风,功成名就的得意也翻倍。
无数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到这座世间最伟大的城池,矗立在城中的大雁塔映入他们清澈的眼底时,光明的未来仿佛触手可及。
郭北溪曾经很多次说过这座塔,说过在这座塔上登高望远时所看到的风景。
那看到的不只是风光,是意气,是大唐的荣耀,还有无数才子的悲欢,无数人的梦幻破灭,或是照进现实。
寻常人根本无法随时进入大雁塔看风景。
但有着神秀等人带路,顾留白就像是逛街一样逛上了大雁塔的第五层。
第五层里有一尊石佛。
宝相庄严。
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角的玄庆法师,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尊佛。
他一直穿着那种很普通的,显得松松垮垮的僧袍,似乎舒适为主。
但是无论是他脸上的神色,他看人的目光,以及他浑身散发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都会给人一种他和这世间红尘已经完全脱离开了的感觉。
似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世间万物,但这世间的任何一切,都无法左右他的情绪和思维。
当他的目光从窗洞中看向长安上方的天空时,就连顾留白都有一种错觉,这玄庆法师似乎很有可能一步就消失在了天空里。
但等到顾留白在他身前的那张蒲团上坐下,凝视着这个僧人的同时,他心中又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直觉玄庆法师也是八品。
因为他脑子里面不自觉的出现了龙婆的身影。
比对两者,他觉得玄庆法师似乎并没有给他那种凌驾于龙婆之上的感觉。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直觉两个人似乎有些相像,但表象却截然不同。
一个人脱离尘世,一个人却特别喜欢尘世,喜欢热闹。
而且两个人都不说话。
是有些近似的法门,却走了截然不同的修行之道么?
他现在的境界不够,却不能断定。
龙婆不说话,却能轻易听懂他说的话,能够通过很多手段和他交流。
所以他觉得这玄庆法师也能够做到。
“当日入城,这座城里的人应该都觉得你是为了佛子才出来看我们一眼,但我总觉得,你不是顺便看我一眼,你好像是特地来看我的。”安静了片刻之后,顾留白认真说道。
玄庆法师点了点头。
顾留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似乎这座塔里的那些空气,那些光线,都在确定的说道,是。
“为什么?”
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很直接的问道,“是因为我娘的原因么,您应该知道我娘是谁?”
玄庆法师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留白顿时头疼。
这又点头又摇头是几个意思。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的额头和脑门都有些微微的发胀。
明明玄庆法师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但却好像直接读懂了玄庆法师的心思,或者说,玄庆法师好像直接让他明白了到底几个意思,省略了说话的部分。
顾留白一愣。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门很强大的神通。
接着他脑子里面才清晰的出现了玄庆法师灌输给自己的意识,“我知道你娘是谁,但是还不想和你说你娘是谁,我去看了你一眼,也不全是因为我自己想看看的原因,是因为别的人想让我看看你。”
“知道,但是不想说,这是逗我玩么?”
顾留白一下子郁闷了。
结果他脑子里又很快出现了玄庆法师的回答:“我觉得你娘做的是对的,过早的让你接触一些事情,徒增纠结,而且影响你的选择。在你熟悉这个大唐,在你拥有自己明确的喜恶,拥有自己的人生之后,告诉你答案或许是最好,不过那时候你可能自己就有了答案。”
“这是什么话,哪门子的歪理。”顾留白又郁闷又不服气,“这道理简直就像把我生出来之后,就往路边一丢,然后和我说,啊你,就是你,你学会吃奶之后我再告诉你怎么吃奶。”
玄庆法师回答,“我不是你娘。”
顾留白一愣,“你当然不是我娘。”
玄庆法师回道:“那你娘决定这么做,我也没有资格和她对着干啊。”
“……!”顾留白无语。
玄庆法师回道,“没人能决定一位母亲怎么教导她儿子吧,更何况她应该算我的好友,我和你没什么交情,非亲非故,我不可能破坏我朋友的事情,来帮你吧?”
顾留白无奈了,“我真的就没见过你这种和尚。”
玄庆法师回道:“你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
顾留白惊了,“我怎么就没有良心了?”
玄庆法师回道:“为了帮你,我还说了个谎。”
“??”顾留白懵了一会,才说道,“不是世人都说你从不说谎的?”
玄庆法师回道:“我从没和人说过我不说谎。”
“……!”顾留白无语了片刻,道:“你说了什么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