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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书院虽然分了男女学,不过实则双方上课的地点相隔甚远,都快隔了一个小山头了,连先生都请得不一样。在宜阳书院传道授业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诩以外,还有宜阳学派的许多中坚人物,甚而北学许多宗师也会被邀请到宜阳来讲学会文,可谓是盛事连连、文气荟萃,而女学这边虽然一样是饱学鸿儒教导,但名士自重身份,却不会屈尊来教一般女学子,甚至于女学生的素质和男学生们相比,虽然也是经过择选,但也难免良莠不齐,课堂氛围并没有士子开课时那样严肃虔诚。――话虽如此,宋竹也没能走神太久,随着诵读声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摄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学的样子,用心地听着先生的讲解。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通读时候是不断句的,教学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读,由先生来读出语气,解说着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义。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经磨得了满满一池墨水,随着先生的说话,一边仰首望着他,一边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地记下了一行行笔记,以便回去以后再整理阅读之用。尽管心中暗自觉得枯燥,但笔下功夫,可是半点都不敢耽搁了。
没办法,谁让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从来不记笔记,大姐宋苓更不必说,十二岁就已经号称通读十三经了――如今世传儒家经典十二部中没有《孟子》,宜阳学派是鼓吹加上这部书成为十三经的,十二岁能读穿九经,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轻轻松松地就把十三经都读了个遍,甚至某些段落还能倒背如流的。
两个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后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属于需要记笔记的人群,和姐姐们一样,都是听上一遍就能记住的脑子。
身为宋家女,她总不能表现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举一动,流传到外头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为故事中那个天资独为平常的陪衬型妹子。
自小,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赋是有差距的,虽不说反应慢、愚笨什么的,但她对正经经典就是没有兴趣,打开蒙识字以来,爱看的都是话本传奇、游记散文一类,对于又晦涩又枯燥的儒学经书,宋竹除了功课要求以外,简直不想多翻开一页,而且即使是勉强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现和轻松就能把一本书都吃进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陈。
――自从明白了这点以后,她便开始了辛苦的追赶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灯夜战,暗下苦功,也绝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姐妹们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为好胜心作祟,又或者要为家门争取荣誉,而是,该怎么说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残酷的啊……
女学上课,课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学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说了一个时辰的经文,便示意学生们自便读书,他自己欠身回内室用点心安歇一会儿,这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课间,方便女孩子们去净房解手,顺带着也用些茶水点心,以解疲乏。这也是女学唯一的优待了,若是在书院里,大儒上课都是一说半日,不会给士子们休息时间的――而且士子们上课都需跪坐,女学这边还用上了椅子,起码不至于跪得腿脚发麻,连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当然不至于有人大声喧哗、大说大笑:这样的场面,多数都发生在蒙学。不过,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和轻声说笑,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宋竹的同学颜钦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个懒腰,握着嘴无声地咽下了一个呵欠――身为仕女,何时都得注意着仪态――便亲热地凑到宋竹身边,问道,“粤娘,刚才先生说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说了什么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没听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说说么?”
看吧,身为宋家女,打从结束启蒙进入女学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学们天然目为先进,不论年岁大小,辈分高低,反正课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拿来问宋家姐妹就好了。至于是宋竹还是宋苡,有什么区别?反正还不都是姓宋?
对别人来说区别不大,对宋竹来说就让她想哭了,宋苡那边,解答疑难什么的绝对不是问题,虽说她是以绣工见长,但也不是说二姑娘的学业就见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来没什么亮点而已。而宋竹这边嘛……
还好,她手里拿了一杯茶,借着咽茶的机会,垂下眼飞快地瞟了瞟纸面,“这是《论语》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刚才先生也谈到了,虽说都有个和字,但这和而不同里的和,与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却不太一样。”
颜钦若虽然比宋竹大了一两岁,但她并非才女,家里开蒙也晚些,论学习进度也就和宋竹参差不下,宋竹能引经据典说出和而不同的来处,已经足够把场面应付过去,要再提什么刁钻问题,她也没这个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还是粤娘懂得多。”
虽然口中说得是夸赞的话,但颜钦若的眼神却是盯着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来她刚才研墨时,不慎已经将衣袖染了一块黑。
“不要紧。”见她自己发现了,颜钦若便安慰她,“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绸缎,沾了墨便难洗了,我也是为的这个,才特意都穿吉贝布衣裳来上学。”
一样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贝布的价钱可就两样了,宋竹也惯了颜钦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懒得多搭理她,忽然见到宋苡转过身来要说话,忙便冲二姐使了个眼色,口中笑道,“还是姐姐家里好,吉贝布这样的稀罕东西,我们家就是有了,也不会给小辈穿上,毕竟难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长辈。倒是姐姐家里富贵无边,这样的东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这人生性捉狭,虽然是夸赞,但语气太过诚恳,合着眼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双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让人说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颜钦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讪讪然,她道,“这怎是稀罕东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两匹。”
她话音刚落,宋苡便回过头来斥责妹妹,“满口富贵,你究竟是不是来读书的?你要说这些话,出了山门说一万句,也没人管你。”
君子不言利,在书院里说富贵,实在是很俗、很煞风景的事情,说难听点,真有些暴发户风范,颜钦若本来年小,就有些心机,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顿时是阵红阵白,被说得作声不得。一旁的同学们也都肃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话。
不是宋苡威风大,而是书院本来规矩就不小,宜阳书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圣地之一,每年来求学的书生又有多少?若没有严格规矩规范,早就闹出事来了。在这里就读的学子,不论出身富贵,只要真是犯了大规矩,客气也好不客气也罢,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请他自己回乡,反正绝没有纵容放过,让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还把灵寿韩家的一个子侄给请了出去――这人私下竟是赌钱吃花酒,宋先生亲自给韩家写信说明原委,让家里人来领回去的。
虽然碍于韩家的脸面,书院没有大肆宣扬,但女学内大家娘子不少,哪个没听说过个中原委?听说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后,连家里人都不愿搭理,本来的大好前程,立时就化为泡影。
这些娇娘子虽没有前程可言,但谁不看重脸面?若是在课堂上闲言碎语、斗气拌嘴,被宋苡一状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个被劝退学的结果,这辈子都别再见人了。更别说,万一此事流传开来……指不定她们的终身大事,都要受影响呢。
宋竹见颜钦若面色发白,咬着下唇盯着书桌,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倒是不由叹了口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对二姐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知错了。”
宋苡私下被妹妹揉搓得没有还手之力,在外却很有姐姐的架子,她也不看颜钦若,只是淡淡地扫了宋竹一眼,“下学以后,去抄濂溪先生的《通书》。”
“是。”宋竹朗声应了,低下头也做鹌鹑状。
不觉室内已是鸦雀无声,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写字,支颐读书,再无人敢说笑玩闹,过了一会,先生从里间出来,呵呵笑了几声,眯着眼又开始讲课。
宜阳县虽然靠近洛阳,但怎么都还有三十多里,许多洛阳过来求学的书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书院提供的宿舍内。――当然,宜阳学派一向是追寻‘孔颜乐处’,下处虽然整洁,但绝说不上太舒适,许多家境殷实的学子便干脆在宜阳县内买了屋舍,随身带了下人照看起居,学院对此也并不阻止。如颜钦若这样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阳,各自都有兄长族亲在书院就学,也带了许多下人过来服侍,有的还有些老成的族中长辈在此照顾,下学后便各自上车回家,也无需书院多操心什么:虽然书院不收学费,但能想到让女儿来受儒学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穷困,对女儿也自然都是十分宠爱,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此这帮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会打点妥当,出不了什么纰漏的。
宜阳书院在城外山边,宋家却在县城里,也颇有一段路,宋家姐妹一般都是依附兄弟们一道回家,也算是多几个伴护,因此往日里女学生们散出去时,宋竹都是端坐不动的,今日她却是搭讪着走了出去,瞅见颜钦若默默在那里走着,便赶上去悄声笑道,“颜姐姐,你方才说送我东西的,还作数不作数啊?”
颜钦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续道,“我也用不着吉贝布,倒是上回见你腰上挂的络子好看,你送我一条成吗?”
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不就是个脸面吗?虽说宋竹刚才多少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可这会儿她反过来先拉下脸,主动央请颜钦若送她点东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笔带过了,颜钦若也没多少城府,听她一说,顿时高兴了起来,拉着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们家新聘的梳头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样可是洛阳城里独一份呢――你等着,这个月中我回洛阳了就给你再要一个,最迟不过一个月,准能给你送来。你喜欢什么花色的,快和我说。”
宋竹压根都不记得她打的那个络子是什么样儿的了,她根本没注意过,只依稀听过几个女同学议论,听颜钦若这么一问,只好顺水推舟地笑道,“嗯,和姐姐差不离的就行了,我就觉得你的好看……”
两人拉着手说笑了几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见,宋竹等颜钦若走远了,眼见四周无人,才扮了个鬼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她进来了,便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一双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这要点不还是个和吗?”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摇了摇头,还欲再说时,见宋竹双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过来撒娇的意图,满腹的说教顿时化为无奈,她道,“今日先生说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应该好好参详参详才是。”
宋竹见把姐姐敷衍过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嚣张,应了声是,又道,“姐,你让我抄的那什么《通书》,多长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无戏言呀。”宋竹背着手,一本正经,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要是太长的话,二姐帮我抄。”
“去去。”宋苡唇边也逸出一丝笑意,她挥了挥手,“还不快寻了书抄去?――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谁。”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师祖,宜阳学派的学说便发祥自此,宋竹再调皮也不敢说自己不识得这个,她转了转眼珠子,见宋艾嘻嘻笑着在看她们姐妹斗嘴,便招手笑道,“来,苏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儿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随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时宋先生得了人从广东带来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粤娘,宋艾是她从妹,母亲祖籍苏州,宋先生便起了苏娘为乳名,别看她人如其名,纤弱可爱,有点水乡小姑娘的感觉,其实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出过宜阳一步。听了堂姐说话,就笑着摆了摆手,一张嘴倒是纯正的洛阳官话,因在换牙,还有些漏风,“我不气(去)――三姐惯不正经,就爱作弄我。”
三姐妹说说笑笑,宋竹进里头书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书》,见其不厚,也就是千余字,也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静静抄书,宋苡也不扰她,自己垂头绣花,宋艾练字,不知不觉,时间便是飞逝。
窗外残阳晚照,把屋内映得一片通红时,宋竹也抄完了功课,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晚还没过来?”
宋苡也有些纳闷,她拿起兜帽,“你们都坐着,我去问问。”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书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刚入书院没几天,对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摆了摆手,起身说,“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来了,沿路讨些杏子吃。”
她说话惯没正经,就爱逗人,其实并不是很好的习惯,只是宋苡对她有些溺爱,私下听闻也不忍纠正,才这么混说着逗姐姐,实际上杏树不矮,她都十二岁了,还能爬树摘杏子不成?
宋苡闻言送了她一个白眼,却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嘱道,“爬杏树时,可别闪了腰。”
宋竹被她一句话,倒是逗得笑弯了腰,她摆了摆手,抓起兜帽一溜烟跑到了房门口,又一下刹住步子,戴上兜帽换了仪态,莲步轻移,稳稳重重地往书院前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