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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渐渐转深,天地间那一片绿色已经由浅转浓。
卢萦踢了踢木履,借由这个动作去掉这一路跋涉带上的泥土,看着左侧不远处盛放的一株桃花,她脚步又加快了一些。
十五岁的卢萦,身形已呈现出少女的窈窕,虽然长期的营养不良,令是她的脸色带着些青白,不过她五官清丽,表情中有种淡淡的冷漠,纵使荆衣草鞋,给人的感觉也不似寻常村姑。
不一会,一座题写着“玄元观”三个大字的道观出现在眼前。
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卢萦暗暗想道:总算及时赶到了!她松了一口气,脚步加快。
在卢萦朝着道观碎步走来时,她没有注意到,就在道观的左侧石阶上,离她不过二百步的一丛梨花树下,两个青年男女停止攀谈,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盯了她一眼,那个一袭锦衣,妆扮华美,脸上略施脂粉的少女抿唇一笑,向着那男子说道:“曾郎,你的阿萦来了。”
少女说话时有点缓慢,配上清脆的语调,在这个“儒学最盛,风气最美”的东汉初期,给人一种特别文雅的感觉。
虽是文雅,可少女的语气中,多多少少带了分妒意。
听到少女这句话,那曾郎回过头来,他认真地看着少女,低沉温柔地说道:“阿因何必说这样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只喜欢你。”他转头看向正抬着头四下寻着人的卢萦,无来由的,心中涌起一股烦躁和心虚。
他与卢萦是幼时相识,卢萦的父亲听说大权贵家的子弟,不过那毕竟只是传闻,反正左邻右舍看到的卢父,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迂阔的书呆子,而且身子从来都不好,卢萦七岁时便过逝了。而卢萦的母亲自生下她的弟弟后,身子也一直不好。
曾郎与卢萦家是邻居,卢萦从小便是一个美人胚子,又乖巧又懂事,很得曾郎的父母喜爱,因此在两人五岁时,便在双方父母的主张下定了婚约。
可没有想过,卢萦十岁时,她母亲也过逝了,如今姐弟两人寄居在外祖父家。而曾郎的父亲则在一次征战中立下军功,成了校尉,一家子虽说不是从此大富大贵了,那日子比起寄人篱下的卢萦姐弟,却是强得多了。特别是最近,他父亲说是得了一个贵人的赏识,有可能再升一级。
眼瞅着自家日子越过越好,曾郎的母亲便对卢萦这个幼时定下的媳妇不满意起来。至于曾郎本人,随着婚期渐渐临近,也开始烦躁起来。特别是结识了卢萦的这个密友兼五表姐后。
看着对方总是妆扮精美的面容,还有她那华美的衣着,以及她那富裕的父母给她准备的嫁妆,而且这样一个富家女还钟情于他。再对比一无所有,简直就是拖油瓶的卢萦,曾郎只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寻思到这里,曾郎又转头看向少女阿因,忖道:阿因家境富裕,长得又美,只有她才配得上我。至于阿萦,找个机会得了她的身子,她走投无路了,也就会任由我安排了。到时我多置一些聘礼,隆重迎她上门便是,虽是为妾,也不至于辱没了她。
这时刻,卢萦终于看到了这两人,当下她笑了笑,那淡漠的眸子中荡漾出一抹温暖。连忙提起裙套,卢萦小跑过来,还没有靠近,她便朝着少女欢喜地叫道:“五表姐。”
这时她已经走近,转过头,卢萦红着小脸,温柔而喜悦地看了一眼面目俊朗,身材颀长的曾郎后,盈盈一福,轻声唤道:“曾郎……”
看到卢萦低下头来,阿因快步上前,她扶着卢萦的双手嘻嘻笑道:“阿萦阿萦,刚才我一看到曾郎,便料到你会到这里来,嘻嘻,这次被我逮住了吧?”她的语气中充满促狭,逗得卢萦不由脸红过耳。
春日阳光下,两个少女相扶的手,一个水嫩一个粗糙,曾郎瞟了一眼,慢慢移开视线。
见卢萦不自在,阿因嘻嘻一笑,依然热情地说道:“刚才你家曾郎一直在说你呢,他说你长得又美,心地又好,人也特别能干呢。”随着她的调笑,卢萦的头越来越低,她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刻,她最亲最信任的五表姐,正抬起头,朝着温柔看向卢萦的曾郎狠狠一瞪。而随着她这个动作,曾郎立马收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像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
阿因收回目光,她又是格格一笑,扭着腰肢走到卢萦的右侧后,“还低着头害羞个啥?哼,快到你家情郎那里去吧。”一边说,她一边把卢萦重重推向曾郎。她这一下推得过猛,卢萦一个不察,被她推得向左侧一歪,前阵子春雨绵绵,使得石阶上新生了许多青苔,卢萦脚下一滑,竟是踩到一块青苔上,整个人朝后重重一栽!砰地一声摔落在地。
这石阶又险又滑,她这一摔可不得了,一阵惨叫声中,卢萦身子骨碌碌地,如球一样向下滑出了六七步。随着“砰――”地一声巨响,转眼间,卢萦的后脑壳与边沿的山石重重一撞,紧接着她身子一翻,便再也一动不动了。与此同时,一股鲜红的血液迅速地染红了山石,滴落在台阶上……
这一个变故十分突然,曾郎听到卢萦的叫声才急急转头,当下他脸色一白,跌跌撞撞地滑向卢萦。伸手把她一抱,半边青衫却被鲜血染透……
就在曾郎吓得人都站不起来时,阿因一声尖叫,她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带着哭音着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阿萦要不要紧?”
连叫了几声,阿因见曾郎被吓蒙了,忙伸手推了推她,“快,快去找大夫啊。”
一边说,阿因一边盯着卢萦的脸,暗中恨道:怎么撞的不是脸?
被阿因提醒,曾郎清醒过来,他连忙说道:“是是是,找大夫,快找大夫。”一边说,他一边抱着卢萦急匆匆朝山脚下跑去。
……
卢萦再次清醒时,已是傍晚,她家那小小的木屋里,正飘来一股药香。
仰着头看着头顶,卢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的后脑还在一阵阵的抽痛,可非常奇怪的是,她却觉得眼前的空气透着一种清透新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苏醒,又仿佛,这天地之间,都被洗了一遍,连一粒尘一点光斑,都变得清澈明白。
慢慢转过头,卢萦看向身侧四周,直打量了好一会,她才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拉开披在身上的麻布被子,卢萦伸手抚向自己的后脑壳。
后脑壳被大夫上过药后又包了起来,鼓鼓的,一碰便是一阵疼痛。“咝――”地倒抽了一口气后,卢萦记起上午发生的事来,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许是听到房中的动静,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出现在卢萦面前。男孩与卢萦面目有五分相似,眉目明澈俊秀,只是瘦得没有几两肉。他手中端着一只药碗,看到卢萦坐起,他抬起头来蹙眉说道:“醒了?”语气隐带不耐烦。
说出这两个字后,男孩见卢萦还要盯着自己,不由眉头蹙得更深了,他有点羞恼地低喝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卢萦却还在盯着他,直到男孩重重一哼,把药碗朝她手上一递转身走人,她才低声说道:“阿云,你的眼睛隐带红丝,那不是烟熏的,是你不久前流过泪,你是在担心我吧?刚刚第一眼看到我时,你嘴角向上扬了,原来见我醒来你会这么开心。”
略顿了顿后,卢萦又道:“对了,曾郎是不是给了你一些钱财,却被你拒了?你的手刚才一直在袖袋旁抚来抚去呢。不用担心,我已经完全好了,不用吃药了。”
这一席话,卢萦说得缓慢无比,这不是她刻意做态,而是因为,她正在琢磨着怎么用词,怎么表达出自己那种感觉。可以说,她一见到阿云,他的心思变化她便了然于心,它们是如此清晰,如此的让她毫不置疑,简直就是曾经目睹一般。
卢云慢慢转过头来,他惊愕地看着自家姐姐。他这个姐姐,他是知道的,自父母故去后,她便把姐弟两人的生活重担背负起来了。生活的煎熬,外祖母家里某些人的欺凌,让她成天陷入怎么才能改变姐弟两人处境的那种忧虑中。她从来没有那个闲心,也没有那个精力注意他人在想什么,更不提如今表现出的这种敏锐了。
直过了一会,卢云才蹙眉问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很好。”卢萦笑了笑,她掀开被子穿上木履,又道:“我真的很好。”
是的,她是真的很好,这种世间一切都变得清晰,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朝着兀自呆呆地站在原地,正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抿唇一笑,卢萦推开破门,走到了院落里。
外面,正是桃花盛开,蝴蝶纷飞的好时节。那一片片的嫣红粉白,把整个天地间渲染得那么的精彩,明亮,而又通透!这种不再浑沌迷糊,一切是非黑白都能看清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