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录】杨风 壹

“哎哎，都说这奈何镇，名字起得晦气，故此多精怪。”

“依我看，咱们此行啊，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镇外大道边上的茶水摊，一列车马排得齐整，堆砌的木箱，都快高过了车夫的额头。

“去，去。都多大的人了，还把你娘吓唬你的东西搬上桌，丢人不？”身旁人出言调侃，引得众人哗然。“我说真的，”那人脸上不禁一红，扯着嗓子辩解：“你们大可不信，出了什么事可别拖上我。”

“哎哟，那我们可真得小心了。”有人回他，话还没说完便笑出了声。

“怎个小心法，那精怪若要吃你，还容得下你在这扯犊子？”许是嫌他们太吵，为首的壮汉终是开了口，随手抓起碟里的糕饼便往嘴里塞，胡乱拍手之余不忘催上一句：“小二，添茶！”

晌午的太阳实在生得火辣，灼得叫人头脑混沌。

那小二正靠在柱下打瞌睡，哈喇子躺了半边脸，经他这么一吆喝，难免受了惊吓，袖口一擦便自地上爬起，抱了茶壶便往桌边跑。

“客官可是要添茶？”

那客人抬眼打量他，目光也就这么对上了。他赶忙将视线移开，却不禁心里一哆嗦，顿时血气上脸。

该是哪户贵人家的公子哥，竟生得这般俊俏。

那俊俏公子还没开口，却叫那壮汉抢了先。“怎么搞的？我叫你添茶你抱着壶往别桌跑，瞧不起我是吧？！”那壮汉大手照桌面一拍，惊得桌上器具连带着那小二的身子一并哆嗦了两下。

“不不大爷，是我头脑混沌，您消消气。”小二赔笑，抱着茶壶便往壮汉桌边跑，点头哈腰的模样也是常态，却叫那俊俏公子蹙了眉。

“哎大哥，咱们行走江湖讲得是理，别和一小二一般见识。”对坐的马夫出言劝他，似是觉得这话在理，那壮汉转目瞪了小二一眼，也不再吼他，抓起碗便将凉茶灌入口中，随手摸出几枚环钱往桌上一扔，起身招呼众人出行。

“哎这位大爷。”见状，那小二不免脸色一僵，抓起钱币，硬是贴着笑堵了上去：“这东西在我们这、这用不了啊。”

“用不了？”听言，那壮汉反倒是大笑一声，自他手中将钱币夺过。“看好了，在我们魏国，这叫钱。”

“你用不了，那我只好替你收着了。”说罢，他将钱币往腰里一塞，懒得再说，就这么硬生生闯了出去。

那小二本想拦他，却叫他一瞪吓得几乎丢了魂，苦着脸哆嗦着走回铺中，嘴里却念叨不停。

“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人，竟敢在我们楚国撒野，迟早叫那夜巡司夺了魂。”

“哦？”听他这么一说，那公子反倒是来了兴致，开口问他：“夜巡司是个什么人物？”

见客人问话，纵使心里再不爽快，那小二也不好得拒绝，左右张望之后凑上前压低嗓音说话：“夜巡司是妖。”似是觉得谈妖晦气，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抬头望四周探看，继而道：“传言奈何镇里有女妖，唤名夜巡，黑衣着身，常于深夜手持一白骨灯笼招揽客人，被她唤走的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那店小二讲得眉飞色舞，脸色更是严肃阴森，不想对方却扑哧地笑出了声。

“怎么，客官您不信？”

那人先是颔首，却又笑着摇了头。见状，那店小二反倒是急了，凑上前一个劲地说道：“您可以不信，但在下之言，句句属实。”似是觉得说着口干，那小二自己倒了盏茶一饮而尽：“好吧，就算您不信，可也得听我一句劝，夜里若是见了那白骨灯笼，定要远远避开。”

“是，是。”那公子笑着回他，却又自袖中摸出几枚郢爰塞入小二手中：“你家茶水清冽甘甜，不知可愿将这泡茶之法教与在下？”

“客官，这……这不合规矩啊……”

见那小二为难，他又是一笑，微微低头，竟自随身锦囊中取出一锭金块搁在桌上：“实不相瞒，在下向来喜欢烹茶之道，今日就算在下出钱买下你这法子，可好？”

小二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那金块，灿亮的光晕，几乎晃花了他的眼。“客观此言差矣。”待回过神来，那小二赶忙将金块收入怀中，换了副笑脸。

“不过是个烹茶的法子，好说，好说。”

“那么，还请兄台指教一二。”

他起身作揖，嘴角上扬的笑愈发明朗，配上他这副好容颜，着实好看。

当初许是觉得烹茶有趣，至少还能修身养性打发时间，却怎想这茶一煮，便耗去了他千年的时光。

城边西南，子时刚过。

他眉间微蹙，单手撑着床榻坐起身子，细长的眸子用力眨了几下，似是嫌那外头太吵，搅扰了他的安逸。只见他伸手自椅上取了衣袍，抬眼便对上了桌上的火烛。

这才烧了一半不到啊。

抬手，细长的五指张开拢口。他打了个哈欠，打点好装束之后，上前便将那盛着白烛的烛台取过，也不嫌蜡泪落下烫了他的手。

他走出内阁，用的自是极慢的速度，毕竟——没谁愿意大半夜一蹦一跳地奔出房间吧。

他将门推开一道缝隙，眯着眼朝外望了望，也不知是望见了什么怪东西，他墨眸微张，来了兴致，旋即将门彻底打开，迈步而出。拿着烛台的手用力一晃，竟将那烛台瞬间晃成了一柄白纸灯笼，灯笼上，有墨书——渊。

还好，外头风不大，也不冷。

他信步走出，右手握着灯笼柄，也不朝前探路，想是熟极了这路上的磕绊。一点白光，一抹白影，就这么没入了夜色。

小巷尽头有个拐角，出了便是河流，顺着那河往下走，便能寻见一湖泊，水清藻绿，有着大好的景致。

那男人身子悬空，素锦做的衣袍为夜风牵起，雪白胜过了月光。“嘁。”只见他单手抬起，食指弓起抵住了嘴唇，发出一声冷哼，目光却落在了湖面上。

那涟漪，自远处传来，一层淡过一层，放远望其源头，却望不见半点影子。

“怎么了。”这才在地上站稳身子，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一惊，回头，锐利的眸光刻上了那人的脸，随后却又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惊着你了？”他抬眼望着那人，微微上扬的眼角描着殷红。只见来人手持一柄白纸灯笼，身着一袭素色衣袍，恰是方才自巷中屋舍走出的男人。

“算不上惊着，只是有些吵罢了。”那人握着灯笼，惨白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前额的刘海因夜风而散乱开来，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不过，即便如此，细细看来，还是能看出，这人的眉眼很是漂亮，着实是生得一副好皮相。

“苏某失礼。”那男子走近，嘴上说着歉言，却又不禁摇头嗤笑。

“没拦住，又叫他跑了。”

“看来我还是老了啊。”那男子双手搭抱在胸前，靛青的眸反射出火光，凄冷到了妖邪。

“哪有那么容易。”那人握着灯笼，微微往湖水里扫了一番，“涟漪起得不算厉害。”他顿了顿，继而道：“身手不错。”

“看来你还是放水了，狐狸。”

“我是个道士。”苏姓公子稍稍整顿了表情，语调变得严肃：“收了人家的钱，就得为其办事。”

“可谁知道那妖精……”

一语未毕，苏姓公子耸了耸肩，转了话题：“伤他不得，放他不得，阁主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阁主不敢当。”那人没直接回他，反倒失笑：“我不过是个茶水小店的店长罢了。”

“行了，知道你谦虚。”那苏姓公子二话不说便勾上了他的肩膀，目光却落上了他手中的灯笼，不禁寒颤一打，指着他那惨白的灯笼柄轻喊一声：“你这该不会又是拿骨头做的吧？”

店长一愣，旋即扬唇微笑。

“然。”

“你你你你阴森不阴森啊？”那公子将手臂自他肩上弹开，低头便往袖子上拍了两拍。

“彼此彼此。”店长抬了抬眼角，嘴角上扬的弧度刚好。“回吧，天也不早了。”他抬头，眯着眼睛对视苍穹，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细长的眸子含着笑意，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得请我喝茶。”那公子将身子贴近，却又忌惮他那柄人骨灯笼，于是开口便补上了一句：“把你那灯笼拿了离我远些，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衰死的，晦气。”

听了他这话，店长却不以为然，反倒摊开双臂，宽大的衣袖荡在风里，飘忽不定。“我走我的，你且随意。”

说完，店长自顾自地握着他的灯笼，也不等他，旁若无人地拐进了小巷的拐角。“锁门了。”不过半顷，店长的声音自小巷中飘出，苏姓公子嘴角一颤，抬腿便朝那方向迈去。

两盏白纸灯笼，晃晃荡荡地挂在店门的椽角上，惨白的光忽暗忽明，算不上亮堂，也望不清别的。

唯见门上有牌匾，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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