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从公安局大厅侧门走了出来,城市除了盖遍了夜色外,还下着雨。淅沥沥的雨滴打在建筑物上,在路灯的光线下落魄地逃窜。
街上没剩下多少人,似乎都躲在适宜的屋子中,在光亮的房间里,无视窗外的黑暗。
出租车上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一直沉默的浔可然,“忻娘,这么晚还加班呐”
可可不置可否地微笑,继续沉默。
她都不必继续听会议室里的审讯,那些人是怎样被伤痛扭曲的灵魂**,自己踏入黑暗的,她不必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乖乖地听从安排,互相交换着仇恨的目标,对根本是陌生人的目标下的毒手。
她不必听,她也不在乎。
眼前她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个目标。
不论是直觉还是听到审讯都表明,那个组织这一切、在手下人谋杀卢枋失败之后去医院补刀、对白翎喷毒的人,是同一个人。
执念最深,手段最狠,深谋最远。她都不知道这人究竟花了多久,才做到这一切。
雨下大了,出租车司机临走前打着灯光照着可可面前的路,可可回头看他,他摇下车窗,“没事忻娘,我给你照着灯,下雨别滑了,快去吧”
可可愣了好一会,才无意识地笑了笑。同一个夜晚,陌生人,最简单的善意,和亲密人之间最残忍的对待,都在雨声中无声呈现着。
办公楼大厅里的值班保安正打着瞌睡,可可几乎毫无声息地穿过大厅,乘着电梯,来到目办公室的门口。带上手套,撕下封条,打起手电光,她恍惚地觉得自己是闯入另一个幽暗坟墓的生魂。
她想不出除了这里,还有哪里更适合一个地方让她好好沉思这个案子。
绕过正门口的大墙,背后宽敞的办公室大空间一览无遗,仅有的几张办公桌上的积灰比上次更甚,看起来从上次封条之后,并没有人进来过。
可可回过头,那一大面墙上的照片,依旧默默地存在着。虽然上次物证勘查拍了许多现场的照片,她也在资料夹里看过许多回,但真实地站在这一切面前的感受,远远超过几张物证照来的压抑。她曾在物证照上数过,九行九列,九九八十一张照片,八十一个孩子,八十一份痛苦
和远远不止八十一次的。
同一个地方,在人声鼎沸时与独自一人站着时,完全是不同的感受。
浔可然找了块不远不近的地板,随地盘腿坐下,掏出口袋里的珍宝珠,拆开包装纸放进嘴里。
月光从身后的一整排落地玻璃中照耀进来,在地板上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移动着。
伴随着她和月光的,只有那些在黑暗中惨白的面孔。
苏晓哲在抽烟。
如果他寝室里那些兄弟看到一定会很吃惊,因为他总是第一个在烟雾弥漫的寝室里打开窗并且笑言除了他以外都会得肺癌的一个。他从不抽烟,为此被嘲笑过很多遍不够爷们。
原来没有什么绝对不变,只是未曾被逼上绝境而已。
白翎的抢救刚刚结束,医生对他这个不是家属的人根本不多说什么,只是摇摇头。他只好一路跟着抢救医生,听着他对警队的负责人解释。
抢救是抢救了,但毒性会损害很多方面,现在能不能清醒过来,会不会有其他影响还暂时不知道。
“喂住院区不准抽烟”护士在不远处叫着,却被一个人悄然阻止了。
薛阳站在了晓哲身旁。
抽烟的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无声低了下去。
“本来我是要和他一起回来的。”薛阳自顾自地说,“如果我和他一起,那家伙大概就不会这么嚣张了。”
“不”晓哲的声音嘶哑着,“区别不过是中毒的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而已。”
也是,薛阳沉默了会,转身想走,却只跨出一步,“我一会就回警队。我只能找到那家伙,抓住她,是我唯一能做的。”薛阳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白翎病房的门上,“所以,苏晓哲,你呆在这里,替我们等他醒的时候,笑一个,像他喜欢的你那样。”
苏晓哲面对窗外深蓝色的夜景,愣住了。
薛阳的脚步已经走远,苏晓哲还没回过神。浔可然的话又回到了耳边。
他是警察,没有随时牺牲的觉悟,不做警察。
他记得有一次和白翎开玩笑,说我们警局里会不会和电视剧那样,都准备遗书
没想到白翎一脸认真地告诉他,有啊,每个进刑警队的都有写,还是从死掉的老队长那时候开始的习惯。
现在他才明白,那句看似玩笑般的话有多少分量。
安静的空间只有可可一个人的呼吸声,她受够了被做这一切的人牵着鼻子走,也受够了看死去的人和杀人的人都带着一张受害者的面孔,她选择这里,是因为没有比目更好的地方能清晰看到那个人想表达的东西。
看,你们这群没用的警察,这些孩子就在你们的眼皮下遭受的这一切,你们什么都不做,一如当年一样,看着我们痛苦,抱着不插手家务事的敷衍理由,看着我们被打得遍体鳞伤,直至死亡。
眼前的照片墙就是一片片死亡的证明,证明着这些所有童年和天真的死亡。
月光是淡白色的,在空中射出一道斜线,可可的身子成了光线中的一道阻挡,她的眼前,月光照耀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微粒,在可可眼前细微能辩。这套办公室自从上次搜查之后一直被封锁着,这些照片,和照片上孩子们心中的痛苦一样,在寂静无人的地方,默默经过白天和黑夜,重复,以往,不曾被遗忘,也从不曾被人关注。
未成年保护法已经实施了这么多年,但实际上,我们当中有谁曾经从施虐的家长或成年人手中,救下过孩子们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喝醉父亲拔下亲身子四片指甲带其路边乞讨、幼儿园老师揪住儿童耳朵将其提离地面拍照取乐之类的新闻,除了夺人眼球,我们做过什么,保护每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更多的是像这一面墙一样,连痛苦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我们漠视,我们假装我们无能为力,直到有一天伤害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或者直到有一天察觉当年我们漠视的受害人,已然成了毫无人意的凶手。
浔可然闭上眼睛,无力地揉着太阳穴,她开始怀疑自己待在这里,除了深深内疚以外还能体会到什么
事情已经如此,真相,或者认罪,有什么意义田华几乎绝望的语句看起来这么顺其自然。
可可捂着脸无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有一条大缯发来的短信,“白翎抢救好了,暂时观察。”
白翎,对啊,还有白翎。为什么没有意义如果伤害别人,谋杀,真相都没有意义,那白翎是为了什么这样拼死追查
浔可然深吸一口气,突然愣住了,她闻到一丝茉莉的香味。她转头去看,办公室前后通透,不可能藏着别人。她记得当时物证把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啊,哪里来的茉莉,不对,再仔细嗅嗅,是、桂花
可可站起身,翻遍身旁的柜子和抽屉,一边翻一边像个缉毒犬一样四处嗅,怎么都找不到花香的来源。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刚才坐着的地板位置,其他地方都没有此处来的清晰闻到花香。月光线中漂浮游离的颗粒,在她的视线中清晰可见。她缓缓转回头,仿佛入了魔障,一步步走近巨大的照片墙,一个个线索在脑海中慢慢成型,照片,花香,氰化物,毒杀,白翎的字
她愣愣地站在照片墙前,再次闭上眼慢慢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一阵亮光照在了她脸上。
“别动”
“举起手来”
警枪指在浔可然脸上时,只听到她问了一句,“你们有闻到花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