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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长安大兴宫,立政殿,东厢房。
檀烟缭绕中,国朝当今皇帝李世民斜坐胡床之上。背靠柔光顺滑的虎皮,腿下盖着条波斯驼绒薄毯,微胖的身形颇有几分慵懒惬意。刚过而立之年,在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身上很少见到如此神态。
大兴宫为隋朝所建,直到唐睿宗时才改称太极宫。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弑兄夺嫡,逼迫李渊退位之后,內苑一直是太上皇李渊的居所。李世民本人也时常梦回玄武门,每每被索命厉鬼惊醒,所以他一直居住在皇宫正中两仪殿旁。这里阴阳调和,守备严密,既可以防鬼,也可以防人。最关键是每日常参(普通的早朝),离得近点,不用过太多宫门。
立政殿是李世民与他的皇后长孙氏在长安住得最多的寝殿,能被在此处召见的,全部是他的亲信近臣。此时李世民面南而坐,下首为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中书令房玄龄、检校侍中(门下省)杜如晦还有尚书左丞魏徵(征)。
李世民将三省合署办公,立政事堂。受诏于常参后入内殿议事的四人有三个是宰相,还有一个大舅子是预备宰相。此刻在这小小的立政殿内,唐帝国的权利轴心人物全部聚集于此。
此时四人分几环坐,翻阅着各自面前由内侍抄誊的一份奏表,纷纷陷入了沉思。
表上所言之事倒是无需苦恼,关键在于内容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致使四人齐齐沉默,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消化。
这是一份由剑南道邛州刺史苛敬业所奏的献祥请表。献祥一事,按例在每年元日与冬至的会朝上,由黄门侍郎主持,是一种礼制。此刻献祥表书未经三省,直达天听,对于身为三省天官的几人来说,其中深意倒比表书内容更加耐人寻味。
“大家(李世民自负诗才,这是近臣对他的昵称),这份奏章……并未经过尚书省。”魏徵站起身来,询问皇帝,似乎欲言又止。身为场中官职最高,又一直以正直刚硬著称之人,此事还得由他出面请教。不过此刻不在朝堂,无需与皇帝唱和,语气倒是颇为委婉。再看其他三人,显然对此情习以为常。
李世民稍微正了正身,嘴角笑意不减,见魏徵询问奏章之事,便笑着解释说这并不是真的奏章,而是当地密探誊抄后,遣飞奴(信鸽)先原件一步送达。
几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有些如释重负。
李世民对魏徵率先开口,似乎十分满意,于是顺势询问魏徵的意见。魏徵此人在朝堂议事,立场多为循规蹈矩。此刻先问魏徵,再问别的爱卿,意思就是让后面的人回驳。届时自己再折衷处理,想来也无人反对了。
“魏爱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魏徵沉吟一二,依表上所言,邛州境内辖县火井县县令发现祥瑞,认出那是上古圣贤所言的河图洛书,端得神异。这点倒是没什么,按说如果真如表上所言一般神奇,此物是否伪造便很好确认。可问题在于这幅河图洛书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名三岁稚子,外表颇见寻常。这样的稚子,谁都生得出来。
他捋了捋自己颌下短须,对此事有了计较。
“大家,天降祥瑞,本是圣人在世,国泰民安之兆。河图洛书,是经史中自古以来第一祥瑞。陛下即位半年,就有此神物出世,实乃社稷之幸。”
魏徵先是夸誉了李世民一番,李世民轻轻颔首,静待下文。他知道魏徵不会只说好话,接下来肯定有转折。果然——
“然而天书已经得道化人,依表上所言,所化稚童,目前未见神异之处。而且虽然聪慧早知,异于常人,却尚不通国语。至邛州刺史上表之时,止说过三言两语,而且腔调颇为怪异。”
魏徵顿了顿,李世民盯着他的山羊鼻,等他继续说下去。
“臣窃以为,时年干旱少收,人心浮动。有此祥兆虽然鼓奋人心,然而人心愚钝,凡夫眼拙。此时神物已化作童子,如若陛下大肆庆贺,开坛祭天,普天同庆,恐怕愚人有眼不识神物,反而谤诽陛下,适得其反。”
“固臣斗胆,恳请陛下一切从简,暂缓声张。陛下止需等神童年岁稍长,自然光华外露。而明君在世,神物有感,必使海晏河清,宇内靖平。届时陛下再将神童封赏,入朝辅佐,并诏告天下,此事当传为美谈,流芳百世。”
魏徵言毕,拱手再拜。李世民示意他先落座,然后询问其他三人意见。
其实正如魏徵所言,此事不宜太过声张。呈祥进瑞,素有例制,盖因为所谓祥瑞,不过是些景云现,黄河清一类的自然奇景。每年会朝,各地都会献述祥瑞,不过讨个彩头而已。想要靠此阿谀国君,获得封赏,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过。
但此次情况不太一样,一是祥瑞确有其物,被多人见证,而且在历史上赫赫有名。这让它的重要性远非寻常祥瑞可比,如果事情属实,能够上达天听,其实并不为过。但难就难在第二点,这祥瑞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是异兽奇珍,那倒也容易,带回皇家內苑精心照料即可,于下次会朝一并述祥。可人不一样。
当今天子是圣人,可是神物化成的人应该叫什么?恐怕得叫神人。
什么叫神人?庄子云:“神人无己,圣人无功,至人无名。”现在圣人已经有了,还要出现一个神人。谁又知道,这个神人是否真的无己呢?将如此名望加给一个有情有欲,能知能言的人,再让此人行走在世俗或者庙堂,这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有害无益。
不能像其他异兽奇珍一样但有异象便视为祥瑞,却也不能因噎废食,如若此人真为神物行走世间,置之不理岂不让神物受晦,明珠蒙尘?所以对于此人是否真由神物洛书化成,便无法含混处置了。
对此房玄龄与杜如晦看法也基本相同,先观察几年,等到此人长大一些,如果确实表现出非凡之处,便收归朝堂为官。如果泯然众人,也不至于因为现在的大张旗鼓而闹出笑话。李世民对此结果并无意外。可是既然自己新元初立,便得上天如此嘉肯,足以夸耀后世。要是无人知晓,岂不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自己已贵为神州共主,所图不过青史留名。所以此番召集几位臂膀,为的不是决议怎样安置神童,而是该如何为自己向上天表功。新元初立,等到十月天坛祭天,应该怎样让此事为天下人所知却又不至于难以收场。
最后还是由长孙无忌献出一策:“既然神童出现在历来颇为神秘的火井,想必有其缘由。陛下感念于此,不妨命火井县令代为照料,暂时隐藏其身份,授以散官。等神童在火井事了,再接到长安。如若神童并无异禀,便另行安置,对外可称神童功毕已化虹而归。而此事可以先行于朔望朝日向百官诏告,今岁祭天与会朝也不受影响。”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此颇为满意。此事皆大欢喜,不管神童是真是假,李世民得了想要的美名,如果不是自己登基日浅,尚无战功可叙,甚至可凭此兆而授人请表封禅。
魏徵三人对此也无疑异。虽然尚未确定祥瑞真假就以此为由诏告天下,并祭天述功,有失稳妥。但既然神童最终还是要经过验证才能进京,是否诏告天下于自己等人其实并无差别。至于其他,只要帝王高兴,什么都好。
这时杜如晦开口道:“火井县令袁天罡,臣有所耳闻。此人道学渊源,精通数术。犹以相术最为神准。曾为臣叔父相面,叔父每每提及此事,无不惊叹赞赏。”
“哦,竟有此事?”李世民对此颇感兴趣,杜如晦的叔父杜淹,是自己还是秦王时的旧臣,还曾受自己牵连被罢官。他素与长孙无忌不睦,按理说召唤了长孙无忌,不该撇开杜淹,但是杜淹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劳烦他。如今听杜如晦谈起杜淹,连忙追问详情。杜如晦便一一道来。
原来袁天罡在前隋时,曾于洛阳遭遇杜淹、王珪和韦挺三人,分别为他们看相。不仅算到他们三人将来会做官,官至几品,甚至连他们会遭到一同罢官,并再复启用都能算得分毫不差。
听到这里,李世民和其他三人都啧啧称奇。杜淹、王珪和韦挺三人,俱是在武德年间因杨文干事件而被罢官的,算是李渊的昏政,甚至李世民也是因此发动玄武门之变而夺得太子之位。没成想,这里面还有这样一段故事。那位袁天罡,可真是位奇人。
“有此人照看神童,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房玄龄开口道,在场四人中间,只有他虽然经常给李世民分析事情条理,却很少给出自己的意见。然而此间所议之事,于礼多有不合,自己显然无法脱身事外,于是便主动提议,授以神童宣义郎散官,再按月给以消耗用度。至于献祥各级官员,先赏赐金帛珠宝,等今年会朝,再各进一级。将来神童确立,可以再追加封赏。
众人议论至此,事情已有章程,李世民各赐御酒,君臣尽欢而退。
等到四人退下,一名颧骨高突,瑶鼻挺直,双颊清瘦的雍容小妇人自屏风后面款款走出。其眉目秀美,仪态端庄,肤白胜雪,正是当今母仪天下的长孙皇后。
“二哥~”她轻唤一声,依偎到李世民腿侧坐下。此时有孕在身的长孙氏,神色间颇见温顺祥和。此刻有些犹豫地问道:“那孩子,如果将来表现并无神异非凡之处,你会怎么处置他?”
李世民轻捋着长孙的乌黑秀发,哈哈一笑:“没关系,只是吃了几年闲饭而已。只要不说他是玄龟化形,便随他自愿把。”
“至于这些献祥的官员……”李世民沉吟一下,心情不错的他便大度地挥手道:“就算神童泯然众人,却也不能说明他们敢欺瞒于朕,无需处罚。”
“二哥真是体恤仁爱~”
……
于是洛舒珲刚来大唐两天,便得授官位。宣义郎,从七品下散官,无职无俸,却是身份象征。此外还有作为祥瑞的用度,大抵相当于那些珍禽异兽的饵料。李世民每月给他十千钱,让他好好当自己暂时还不能为人所知的吉祥物。
当然,这些用度是由李世民安排监视兼保护神童的密探所保管。
至于当初眼巴巴地跑去县衙沾光的在野乡绅,倒不用为他们操心,到时自有尚书省官员向各级统计名录,进行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