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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一夜无眠,林延潮听得脚步声,抬头望去问道:“夫人?”
但见林浅浅捧着肚子推开房门,脸上有几分倦容道:“相公,怎么昨晚不回房休息?”
林延潮扶着林浅浅坐下,然后道:“因为公务耽搁了,不知不觉已到了这个时辰了。”
林浅浅埋怨道:“以往相公升迁,不论应酬多忙,如何都要到我身边说几句话的,但现在却在书房坐了一晚上。”
林延潮笑着道:“以往升官心底喜悦,自要找你说一番,但今日升迁却觉得肩头上之重责,以至于夜不敢寐。”
“这是为何呢?”
林延潮道:“以往在翰林院时,我不过是一介词臣,就算朝堂上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来当着,但现在却是不同了,庙堂上了一个决定,甚至一句话都关乎着天下亿万百姓的福祉,如此为官怎么能不慎之又慎。”
林浅浅打趣道:“老爷还是只是侍郎都如此了,若是尚书,阁老,那么又怎么呢?朝堂上的事总不能你一人肩挑着吧。”
林延潮失笑道:“夫人说的对,也许是我想得过重了吧,毕竟还有小家要照顾着。”
林浅浅道:“自你入京当了官以后,越来越忙,不比在归德时还能陪着用儿,日日教他读书写字,现在他一日见你一面也难,近来长大了脾气也见长,还有你说给他请老师的事,也不见的……”
林延潮心想,以后自己这礼部侍郎可是实权官职,不是会更忙碌。
听着林浅浅一桩一桩地数落自己,林延潮知道自己近来是太忙,冷落了家人,也只能坐着一旁将林浅浅的话说完。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支声,更是生气嘟嘴委屈地道:“说你不情愿了?是啊,你眼下是三品大员了,以后奉承话是听也听不完,官场上人人敬你三分,所以老婆的话就听不入耳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无事生非了,成亲时我就与你说过,既是今生结为夫妻,以后就应是相敬如宾,无论我当了多大的官,都只是你的相公而已。只要是贤妻的话,我就一定要听。”
“那你的意思我就是恶妻了?”
林延潮:“???”
一阵安抚,将林浅浅哄定后,林浅浅才笑着道:“相公不要忘了,今日你还要入宫谢恩呢,要不歇息会再走。”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自不会忘了,但此刻歇息睡已是来不及了,我梳洗一番,即坐车入宫。”
“等一等”,林浅浅对林延潮道,“相公昨日操劳了一天,又是一夜没睡,入宫谢恩必是疲倦,如此如何见天子呢?厨房里有熬好的参汤,相公喝了再入宫。”
林延潮笑道:“夫人想多了,天子自免朝以来已不见大臣,就算是谢恩,也不过是在宫门外作个样子就是。”
林浅浅道:“那可说不准呢,万一天子见了呢?”
“这事你就……”林延潮话到口中,随即转念一想点点头道:“夫人说的有道理,倒不是天子见不见的缘故。”
林浅浅见林延潮采纳了她的意见,甜甜地笑着道:“既然入宫辞恩,那么相公将圣上钦赐的飞鱼服穿在身上,也以示隆重。”
林延潮闻言深以为然笑着道:“夫人说的是。”
林浅浅唤道:“把老爷的衣服拿来。”
不久后林延潮即穿着官服坐车面见天子。
今日没有朝会,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整个长安右门是冷冷清清的,寒月犹自挂在天边。
朔风吹来,有几分刺骨。
林延潮呼吸着寒冽的空气,不由觉得北京城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这还只是小冰河期的开始,各省已是陆续闹灾害,再过十几年,那真的是无解。
想到这里,林延潮面容有几分凝重,当下走过金水桥。
近年来朝廷有明文,森严门禁,只准许廷臣带四名随从入宫。
而其余官员只有两名随从。
林延潮以往只带着陈济川进宫,但今日却带足四人。
长安右门前检查门籍的守门官,早就得知了林延潮高升礼部侍郎的消息,当即作揖道:“下官恭喜部堂大人荣升。”
林延潮点点头,在门籍上画押。
然后至奉天门的文书房处通禀,一般到了这里,等一道圣旨就可以回家了。
三品京堂以上称为廷臣。按照官场上的规矩,廷臣授官必赴阙面谢天子后,方才莅任。
但当即天子久不视朝,也不见大臣,官员们也没有面谢天恩的机会,所以一般大臣都是上疏谢恩代替面谢。
不过就算皇帝不见,但是按照规矩,也当入宫一趟。当初宋纁任户部尚书时,天子就没有亲自召见,这令宋纁一时很是忐忑,不敢到任。
后来天子下了一道圣旨会让宋纁直接入署视事,不必面谢,如此宋纁方才接任。
连大司农,主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天子都不见,看来天子是要将不见大臣这一套搞到底了,既是如此自户部尚书以下的官员就更不用见了。
自此宋纁之后,几位尚书侍郎上任,天子照例都没有接见。
至于廷臣升任后召对而命官的规矩,要到了崇祯皇帝亲政时才重新恢复。
今日林延潮本以为也是走个过场,哪里知道一名宦官从奉天门处走来道:“陛下口谕,林部堂至乾清宫谢恩。”
林延潮闻言当即一愣,心道这回要低调,也低调不了了。
林延潮进了乾清门后,就到了乾清宫南庑房里的大臣值房暂且等候,
等了一会功夫后,林延潮再随着内监至乾清宫的配殿弘德殿面见天子。
君臣相见正常的诏对谢恩,林延潮应答后,但觉得天子似乎又胖了一圈。
天子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然后道:“你这一身绛朱袍服穿得倒是比原来那身精神多了。”
林延潮道:“臣谢陛下夸奖,臣这一身朱袍,正是之前陛下所钦赐的飞鱼服,臣今日着来面谢天恩。”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笑着道:“原来是朕赐的啊,看起来还算是合身,嗯,平日可有穿吗?”
“此袍陛下钦赐,臣平日不敢多穿,怕有所污损,唯有重要典礼时方才穿在身上。”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林延潮心道,看来还是听老婆的话有用啊。
这赐服的事虽小,但却也不小。
当年嘉靖皇帝将沉香水叶冠赐给夏言,严嵩两名内阁大臣。
得了此物后,夏言不戴。反观严嵩不仅戴着头上,还用了青纱笼住以表示爱惜,此举让嘉靖心底很舒服。
而天子看见林延潮对他所赐的飞鱼服如此珍视后,确实满意。
天子当下道:“自古以降大臣之任,简在帝心,但祖宗又有推廷之制,廷推选上的官员朕有时也不太满意,但朕若亲自提拔官员,又有违公论,故而只好将用人大权交给大臣,所幸这一次选官甚合朕意。”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喜。
下面天子简短了说了几句,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干货,只是走个形式,随即林延潮即告退了。
虽说亲自召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林延潮知道此举意义非常。
而且晋升礼部右侍郎的手续算是全套办完了。
林延潮走出奉天门时天色已明,并下了一点小雪,站在台阶上可以看到门前广场上不少官员正左右往来。
左手首边是文华殿,文渊阁,右手边是武英殿,六科廊,而奉天门侧是文书房,这时候投递公文,去六科,内阁奏事办事的官员可谓往来如织。
陈济川给林延潮撑伞,当即他负手从奉天门降阶而下。
京官虽是近慕天颜,但官位都不高,整个广场上即林延潮一人身穿绯袍。
左右官员见了林延潮都是避道在台阶两侧,躬身施礼口称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微微点头,至于陈济川等人撑着伞,也是紧紧地跟在身后。
雪一点一点地下着,落在了绛朱色的官袍之上。
林延潮一路走来,远远近近不少官员都是驻足停下,一睹风姿,满脸的羡慕之色。
在林延潮这个年轻,他们大多数人可能都还在寒窗苦读,或者是为官不久。
不到二十八岁即服一身朱紫,这等得意和风光,是很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仰望的。
所以从远即近都是称奇,赞叹之声。
这时候,工部尚书舒应龙正从会极门步出,他看见一身绯袍,意气奋发的林延潮,脸上也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不巧的是二人正好见面,林延潮让在道旁,行礼道:“见过司寇!”
“我道是谁,原来少宗伯啊!”
舒应龙笑了笑,故意将这少字念得重了一点,身后的随从也跟着会意地笑了笑。
“今日入宫又是来拜会元辅吗?”
这句话里‘又’字着重音。
林延潮笑了笑道,司寇,今日是来面谢天子的。
舒应龙笑着道,这可真是天恩浩荡啊,不知道见到圣上了吗。
见字再重音。
陈济川在背后看得窝火,这人还能不能正常说话了。
林延潮则云淡风轻地道,见了,陛下还天语勉励了一番。
林延潮朝北面的皇城一拱手,回过头来时见舒应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被冻着了,还是突然中风了。
当初舒应龙任刑部尚书时,天子并未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