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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九月来,京城多事。
一系列大事开始时,都是由不经意的小事所起。
若综述事情之起,在于阅视宣大山西边务给事中田大年,题了一封三镇备询八事奏疏。
其中言如兵马非不备等等,对各镇边务将领进行褒奖或贬职。
各边镇一系列将领调动,这看似平常,但一切在当时看来,又似不平常。
之后天子诏令。
蓟辽总督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吴兑回部管事。
原兵部尚书梁梦龙,被冯保推为吏部尚书,故而冯保打算让吴兑回京任兵部尚书,补梁梦龙的缺。
吴兑也是张居正旧党,冯保命他为兵部尚书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将主管文官的吏部,主管武将的兵部都牢牢握在手中。冯保再推举原辽东巡抚周咏为蓟辽总督,填补吴兑走后的空缺。
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都为冯保私人,张居正旧党。
之后朝廷又突升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王遴为南京工部尚书。王遴是替补原协理京营的兵部左侍郎王一鹗的,但任命十日不到,即调南京任工部尚书。
天子诏令山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俊民为兵部右侍郎,与兵部左侍郎贾应元一并协理京营戎政。
杨俊民是何人?乃前吏部尚书杨博的长子。杨俊民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张四维的两个儿子张泰征,张甲征。
此人可是张四维最铁杆的政治盟友。
在这个时候张四维将对方从山东巡抚的任上调为兵部左侍郎,节制京营。
就在这一切暗流涌动时,已是不知不绝进入了九月。
张四维当国已有半年之久。
林延潮的燕京时报作了一期特刊,议论新首辅当政近半年以来的政绩。
当然这期特刊不是别人随便可以写的。而是请了前国子监祭酒周子义等几位已经致仕的官员来执笔。特刊评价了张四维上台来干的几件事,并与前首辅张居正作了一个对比。
其中列举,张居正主政时,严苛治下,决囚颇严,以考成法对地方官员严厉催科,还改革邮传,禁止官员非公事使用驿马。
张四维主政后,以宽大从事,不仅省以大辟之刑,对考成法也是放宽要求,并陆续减免了各省税银粮米的拖欠。特别是张四维还大笔一挥,以老家受灾的缘故免征山西十年的秋粮,以及积年拖欠朝廷的四十万两税银。
张四维不仅对下宽大,对上也是如此。万历七年时,天子有意从户部调十万两银子,作为光禄寺宴饮之用,被张居正驳回。张四维一当首辅,一口气给光禄寺多批了二十万两,而且是每年多给,以成永例。
至于邮传使用,张四维也是下令宽张居正乘驿之禁,等于允许官员随意使用驿马。
周子义等大佬在燕京时报里作出如下评论。
说张居正以申韩治下,施严刑峻法,故而难免士林民间物议沸腾。
在评论中周子义写到,张四维废除了张居正新政里严苛之处,实乃宽大宰相,虽不说是萧规曹随,但也是可比房杜的贤相能臣。
但是另一笔名为'侯官笑笑生'的人,却说张居正当国时,国库里穷了一文钱也没有,甚至赤字几百万两,故而严苛治下,如此自是得罪了一大批人,四处搞钱。
但张居正当国十年,国库积攒余钱千万,不仅如此用曾省吾刘显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皆有功于社稷。
今国家既有积蓄,张四维改严为宽,也算是顺应人心,此乃一张一驰之道。
而且张四维虽废除了部分新政,但对于河南,山东,两京各省的清丈田亩,仍是有序进行。一条鞭法,也是如旧。也算继承张居正的政柄,可谓一时贤相。
总之两边评论,明面上都是拍当朝首辅张四维的马屁,但于张居正的功过却好好论述了一番。
特别是张居正执政十年里的功过,正反两面都好好进行了一番阐述,并褒并贬而是就事论事。因此这一期的燕京时报一出,京里官员士子都是趋之若鹜,竞相买来。往常一刊销售不过三千份,但这一期却销售达到了五千余份。
张四维为相近半年,张居正去世两个月,官方民间都没有一个具体说法。天子将张居正的谥号定为'文忠',到底何德称得上文忠呢,咱老百姓都不懂啊。现在不说京师中的官员,读书几乎人手一份燕京时报,谈论着张居正为相十年来的功过。连老百姓也是参与进来。
燕京时报,一下子点燃了大部分人议论的热情。
张居正病故,还未盖棺定论,燕京时报却敢为天下先,让百官士子都可以站出来,在没有任何先决条件下,自由讨论商议。
茶馆,梨园内,以往不少官员士绅都拿着燕京时报,在那商讨。
群议纷纷,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相持不下。
而此刻在燕京时报的报社里,却是另一个光景。
报社里摆了一桌酒席。
林延潮与汤显祖,卢万嘉,郭正域,屈横江几人坐在一桌。陈济川在一旁给几人都是满上了酒后,自己退在一旁。
林延潮举杯对几人道:“这杯水酒是给你们践行的。”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道:“怎么这么快?”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就在这几日宫里会有剧变,再迟了你们就走不了了,所以必须今晚就走,越快越好。”
闻言众人都是低下头,郭正域默然叹了一口气。
屈横江正心底窝火,见郭正域如此不由冷笑道:“怎么郭孝廉临走之时却舍不得了?是啊,离明年会试不过半年了,以郭兄之才考中进士应是不在话下吧,自是不舍得离开京师。”
郭正域看了屈横江一眼道:“你这说什么话?”
汤显祖,卢万嘉连忙道:“屈兄,美命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汤显祖道:“我知美命兄的心情,这燕京时报虽是所创不过数月,但却寄托了我们的心血。”
“每一刊每一个字都是我们几人在这间报社里连夜赶出的。每日一大早,我们来到报社,看的几百位读者排着队在门外等着买第一份时报,这等喜悦不亚于科举及第。”
“好容易时报在士林间颇有薄名,有了近日之规模,眼见心血毁之一旦,我与美命兄都是一样的痛心。”
屈横江朗声道:“大丈夫为谋国事,就算毁家纾难又有何妨!我不觉得可惜。”
林延潮听众人之言,歉然道:“此燕京时报是我所创,也是我所毁的。说来是我对不起大家,为了我一己私心,将大家牵扯进朝政之中。”
郭正域正色道:“老师,此言差矣,我们时报初衷是什么,兴义文教,开启民智,使民日新。故而岂可知而不言,视若不见。”
“粉饰太平,助纣为虐,这不是开启民智,新民,反而是以文愚民,残民。”
听了郭正域这么说,众人都是拍腿道:“说得好,此言当浮一大白,连饮三杯。”
说完众人都是举起酒杯,酣然痛饮。
几杯酒下肚,众人都是大笑,胸中豪气顿生。
林延潮又斟了一杯酒向汤显祖道:“我知与义仍你张江陵不睦,这一次你肯刊登此文,实是令我意外。”
汤显祖摆了摆手道:“宗海兄,切莫这么说,你我是托生死的,你之请我怎能不答允。再说我在刊上,也没有说张江陵的好话。当初创立时燕京时报,我们立场就在于不偏不倚,持中而讲。张江陵有功也有过,我们摊开来讲,这何错之有。至于读者觉得谁对谁错,他们自有看法。”
说到这里,汤显祖忽正色道:“但若是有人要以己意,强加于民意,涂抹黑白,这才是我们不可忍,与我时报所不容,就算此人高高在上,身为九五之尊也是不行。”
卢万嘉道:“即便是黎民百姓,但也有详知之权。民有知,民有论,民有议。不可以一人之言,堵塞视听,以闭天下悠悠众口。这千秋功过,唯有万民方能定论。”
“而我等创办燕京时报纸,此志正在于新民所知!”
卢万嘉说完,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酒水汤汁四溅。
“好一个新民所知,”屈横江起身歌至:“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屈横江一起,众人一并击节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
……
众人言谈起初皆是慷慨激昂,而最后却是潸然泪下。
汤显祖拭泪后,率先起身对卢万嘉,屈横江,郭正域作揖道:“燕京时报以今日虽亡,但开启民智,新民之志,却由今日而生。汤某此生能与几位仁兄共事,虽死没忘。”
几人也是一揖,大声道:“吾也是。”
当下汤显祖将酒杯掷于地上,摔个粉碎。
众人也是效此。
而后汤显祖对林延潮一揖,慨然道:“宗海,吾先行一步,朝堂上就指望你重振乾坤,不要让我们这番牺牲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