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吴堪也不是贸然出头,林延潮确有‘偷换概念’之嫌。
朱子原文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重殄灭他不得耳。
这道指的是人道。
见吴堪质问,林延潮从容道:“天道,地道,人道并为三才,人道不能舍天道而独运。”
林延潮的回答,不能令吴堪满意,他冷哼一声道:“此强为之说,汝所说人道不息,言下之意,暗指汉唐之君可接三代之统绪,可林中允以为汉高祖,唐太宗何如人也?
林延潮道:“汉祖唐宗皆雄主,又何必多问?”
吴堪道:“此言差矣,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岂能与三代之君相较?”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之君相较。
方才诸人,除了周子义外,都没有与林延潮辩论,超过三句话。
曾省吾众人见吴堪居然与林延潮有来有往,斗了这么多回合,都是大喜心道,此子智尽了,任你辩才无双,但一人怎辩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吴堪也是信心大作,一副中流砥柱的样子立在殿上,他自信他的辩题足以难道林延潮了,就是不能,也可让他绞尽脑汁。
但林延潮微微一晒反讽:“真世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qiuyelou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霸见仁,霸者虽有小失,但其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此非大德乎?汝平日自处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汝说得虽甚好,难道做得便是错?一旦国家有事,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儒者笑尔。”
吴堪被林延潮说得满脸通红,数度想反驳,最后为‘诚为儒者笑尔’的暴击后,掩面退下。
我还能打十个!画外音响起。
竟连吴堪也败了,小子猖狂,我等不服!同为画外音。
大理寺丞王述出班抗声道:“三代圣人矣,孔孟崇古,言必称尧舜,而汉唐之世人欲横行,可谓今不如昔,而尔不法先古,而法汉唐,实将金玉弃之于地奔道路,于瓦砾中拨取零铁。”
此处应有掌声!
曾省吾,王篆都是鼓掌点头叫好,掌声未毕,林延潮就反问:“王司丞有几子?”
王述一愕,然后道:“三子。”
“那王司丞望子不如父,还是子胜于父?”
“当然是子胜于父。”
林延潮点头道:“人同此心,三代先王筚路蓝缕,而有天下,望后世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正如子胜于父,而不是父不如子,这才是先王之心,先圣之道,而不是教汝亦步亦趋,言必称三代,而不知他世。”
王述满脸羞愧,当殿斥退!
满殿君臣眼见曾,王两方一名一名大将被林延潮陆续斩于马下,这已是不是‘打十个’而是‘还有谁’的局面。
曾省吾,王篆等人六神无主,连委以重任的吴堪,王述都没撑过三回合,这车轮战不管用啊!
曾省吾,王篆左右旁顾,他们不是不愿出马,只是以他们堂堂二品尚书,三品吏部侍郎,若是当殿被林延潮驳倒了,那么以后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所以他们先安坐不动,靠手下的小弟出马消耗。
可小弟已是被折了大半,被打了一个五比零,积累的人头直接送林延潮‘大杀特杀’。
现在周子义,朱裹,耿周,王述,吴堪都败下阵来,还有谁能上场,力挽狂澜,扳回局面?
此刻经筵侍直官中列班最末的一人出班道:“林中允满口诡辩,如何使人口服心服?”
曾省吾,王篆都是大喜,心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通政司知事李庸。
林延潮问道:“李知事,有何高见?”
李庸为从七品官,官位卑微,又是举人出身,平日在曾,王二人阵营中丝毫不起眼,这一次实是曾省吾,王篆拿他来凑数用。
但李庸却有野心,这是一个向曾省吾,王篆卖好的机会。李庸来到殿中先向林延潮作揖行礼道:“林中允赞汉唐之君,吾以为不然,汉唐马上得江山,以智力把持天下,虽乍看国富民强,实天理暗昧,人欲流行。何为天理,人欲?裹腹,天理也;美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斗食乞求太平,天理也;枭雄篡取江山,人欲也。”
“循天理,则不求利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尔推崇内圣而外王的,汉高祖,唐太宗,所行所为,无一念不出于人欲,君臣上下重利不重义,岂可与三代并论。”
李庸一番话里,道出了理学里的天理人欲,以及义利之说。
天理也可视为义理,人欲也可视为利欲,所以根本还是义利之说。
在辩论技巧上,李庸也是很聪明,方才周子义用王道霸道来与林延潮,辩驳汉唐不如三代已是惨败。所以他转移战场,从天理人欲,也是义利之辩,找回场子。
听了李庸的话,满殿君臣也是细思。
林延潮可以用王霸混谈来阐述,修其理不急其功,但义利就没办法混谈了。
小皇帝问冯保:“自古义利不两立,林中允要如何答?”
冯保道:“朱子有言,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但凡名儒有所见数,都须在义利之说上有所见数,林中允也需如此。”
小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殿中。
此刻林延潮微微苦笑,曾省吾,王篆他们心底暗喜,莫非林延潮在义利之说上,也不能答吗?
只见林延潮往殿顶长叹:“伯夷,叔齐,积仁絜行而饿死。颜回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此循天理,不求利自无不利乎?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竟以寿终,此殉人欲,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乎?”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于喻利。那么孔子说不义即利,难道不利就是义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