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府的书房里,仆人将冰桶一桶一桶地搬来屋中搁下,本是炎热的书房,有了冰桶后,片刻之后就凉快。
林延潮摸了摸额上的汗,恭恭敬敬地坐着,心底竭力想着,张居正的风评。
隆庆时,名臣赵贞吉入阁,与高拱和张居正并为宰辅。
张居正当时入阁资历很浅,赵贞吉看不起他,而高拱又与赵贞吉常闹矛盾。赵贞吉于是讥讽二人,阁臣不是讲相度相体吗,怎么一张臭嘴的高拱和摆张臭脸的张居正也能入阁拜相呢?
好嘛,摆张臭脸的张居正。
总而言之,张居正绝不是如申时行那帮好亲近的人,这是肯定的。
待书房里凉意阵阵袭来的时候,林延潮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门一开身穿燕服的张居正进屋。
初见张居正最醒目就是他的美髯,须长几乎抵至小腹,拥有这般五绺长须,不仅是大明,在民(协和)国前都是大帅锅的标准。
张居正入屋一刻,林延潮就立即起身。
一来是官场规矩,二来也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意思。
这点很奇怪,没混过体制的人,可能无法明白这感受。
比如很多记者,新闻工作者面对采访很多高官时,都可以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但身在体制内,这一点就感受很明显,特别得知对方是某高官后,与之相谈,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压力,压在自己心口,令自己无法舒畅,于是众人就拍马屁说。这位领导官威很重之类的云云。
根据大明朝吏部选官的体制,选官时第一个就是要先挑国字脸。从相貌上看,有国字脸的人。气场很强,容易不怒自威。张居正不是国字脸。而长脸,微微往甲字脸靠拢。
至于张居正的官威,林延潮老实的话,还是很重的。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连小皇帝见了他,也要如老鼠见了猫。
“下官拜见中堂。”林延潮称张居正为中堂,满朝上大臣可以称张居正元辅,元翁。相爷,恩相,唯有翰林称内阁大学士为中堂。
因为内阁大学士曾设座于翰林院内,居于堂中,连掌院学士也只能坐在他身侧,仰其鼻息。故而翰林院都叫内阁大学士为中堂。后来内阁大学士虽不在翰林院里供职了,但翰林还是延续了这个称呼。
这专用的称呼,当然是表现翰林与阁臣们亲密关系,当然翰林们还可以自称‘门下学生’,不过这门下学生属于比较亲密才说的。林延潮与张居正初次见面。还是称中堂中规中矩。
“坐。”张居正吐了一个字。
林延潮重新坐下,眼睛看着张居正公案前的方砖,努力把他盯出个花来。
至于一旁服侍的下人。待张居正进屋后,就带门出屋了。
“宗海,可知我为何要找你?”
申时行都是直呼林延潮名字,那是因为自己是他门生,同时也是年家子的后辈身份,故而申时行称自己名表示亲切。
当然张居正不直呼林延潮官名,而直接称字,也是亲切。
林延潮继续垂目答道:“回中堂的话,下官不知道。”
张居正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纸来道:“这是门上官抄录。府门外官员的名单,我看到你名字时。有些讶异。这是老夫宅中,又非朝堂之上。宗海大可不必拘礼。”
林延潮听了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那名单,庆幸还好自己来了。
接着林延潮目光又从名单,移至张居正脸上。
不过为张居正目光所摄,林延潮就将目光放在对方眉间上道:“这都是臣工们的心意,中堂匡扶社稷,居功至伟,天下黎民都望张相能继续视事啊!”
说完这句话,林延潮觉得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了,算是完成王篆的交代了。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是看了林延潮一眼。
对上这一眼,林延潮瞬间秒懂,自己说错话了,这样的话对别人说没关系,但张居正是什么人,连官场上的套话和非套话都分辨不出吗?
套话在公开场合说说就可以了,张居正约你到书房私下相见,是来听你说套话的?你拿套话应对他?这不是被他嫌弃。
林延潮深知,身为上位者有一项可怕的技能,乃是心念一动,就是行了。
打个比方,到张居正这个位置上,只要对一名官员流露出丝毫厌恶,张居正甚至不用说,只要一个表情,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心意的官员就会抢着动手,第二天皇帝面前,弹劾此人的奏章会就堆得如小山般高。
想到这里,林延潮背后不由渗出了冷汗,在翰林院里保持中立,不竖异帜就是自己的方针,所以自己是不可以得罪张居正的,何况自己还要他替自己引荐为日讲官呢。
张居正轻咳了声,手往茶碗上抚了抚,林延潮心知他端起茶,自己就要被送客了。
不过张居正还是没端起茶来,单刀直入地道:“宗海,我要听你心底话。”
这话很直接,没有任何技巧,又胜过任何技巧。没办法,自己级别太低,官场历练的经验也远远比不上张居正,只能老实说心底话了。
不过林延潮也是丝毫不担心说实话,张居正自己揣摩不透,别人自己还揣摩不了吗?
说实话的基础,要揣测张居正这一次是真打算归政,还是假打算归政?
林延潮当然猜不出张居正如何想的,但是这又如何,连张居正的心腹曾省吾,王篆他们也是拿不准。
他们跟了张居正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猜得出呢?
曾省吾,王篆此刻,就是担心张居正真的还政养老。如此他们怎么办,张居正辅政八年,建立的张党不是要树倒猢狲散了吗?所以连王篆刚才也不惜在自己去见张居正路上,半途截道,叮咛了一番话,要林延潮出口挽留张居正,来给他们尽这份力。
所以既是张居正自己揣测不准,咱们就从曾省吾,王篆的态度来揣测就好了嘛。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中堂垂问,那么下官就不得不说几句肺腑之言。下官以为恰如百官所言,实误中堂矣。”
张居正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追问的为何百官误我,而是这么静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