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不同意下属的请示,叫“驳回”。
下属拒不执行上官的命令,叫“封还”,两者合称“封驳”。
纵大明朝二百年,不是内阁有封还皇帝旨意的权力,而是所有文官都有。
而且不光是内阁可以封还皇帝旨意,六部也可以封还内阁阁令,地方巡抚、知府也可以封还六部命令。
总之,在大明朝体制里的所有人,都拥有封驳之权。
但是,官场终究是官场,封驳是很少见的,毕竟伤面子,更多情况是拒签。
譬如说内阁草拟一道呈奏,皇帝不会御笔朱批,但也不驳回,可皇帝也不同意。
这就叫“留中不发”。
皇帝、柱国大臣间彼此保留了颜面,用不着驳回这么伤面子。
所以,后来又多了一条规矩:有请必复,对正式的公文请示,必须明确给一个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见,不能不吭声就企图蒙混过去。
但除了国策、军国大事外,少有“有请必复”的正式公文或奏疏,万一上官、皇上不批,就弄得上下官员、君臣颜面无光。
种种限制,种种考虑,就使得“封驳之权”几乎不会用。
那是“以下克上”,试图改变上意的路子,一旦使用,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就以胡宗宪手中这道御笔朱批过的军政分离奏疏为例,如果高拱选择封驳,先不说这是不是整个内阁意志,即便内阁全部反对,封还给玉熙宫,依现在皇上乾纲独断的霸道,恐怕玉熙宫、内阁要倒一个。
皇上一日不死,玉熙宫就倒不了,那倒的只会是内阁,这便是张居正选择遵照旨意办事的原因。
面对高拱的反对,胡宗宪没有再客气,直接选择了“将军”。
要么封驳圣旨,要么照旨办事。
高拱嘴唇微动,但“封驳”二字到嘴边,却怎么都发不出音,最终化为一句,“我去面圣,与圣上痛陈利害!”
高拱走了。
内阁莫名地和谐了几分。
“汝贞,你害苦了我啊。”李春芳苦笑道。
兵部,是他在兼领着,一旦军政分离,朝廷兵部就成了空架子,那李春芳在内阁的话语权就会大减。
但李春芳也知道大明朝军队乱象,对胡宗宪军政分离,改革军队的想法是支持的。
“甘草阁老”,以后怕是连“甘”都没了,只剩下“草”了。
一语双关,却没有半点怪罪的意味。
胡宗宪听得出来,对李春芳表达了歉意,后者微笑着摆了摆手,道:“权力是公器,不是一家一人的东西,兵部,是朝廷的兵部,不是我的什么兵部,不必觉得抱歉,还是聊聊你心中所想吧,这是天大的事体,要是不够详尽、妥当,不要说呈上去皇上不会批,内阁票拟这关都过不去。”
陈以勤温和地朝胡宗宪点点头。
虽然军政分离,可能产生藩镇割据的局面,对陈以勤背后诗书传世的家族不利,但也在承受范围中。
据陈家书录,唐末藩镇割据对文人的影响,其实不如元廷治下对汉家文人的影响大。
唐末、五代十国,几百年间,世家大族百不存一,无数圣人典籍绝世,但宋廷建立后,短短几十年,就达到了经济、文化双重巅峰。
而元廷入主中原不到百年,却让汉家文人百不存一,礼、乐崩坏,如回到了蛮荒时代。
军阀林立,惨的是文人,而不是文化,异族入侵,惨的是文化,至于文人,也惨,也不惨。
惨的是那些坚守汉家脊梁的文人,不惨的是衍圣公家族之流。
陈家几度迁徙,才从元廷的残酷统治下撑过来,绝对不愿意看到汉家江山再沦落异族之手。
哪怕被可能的军阀当狗杀!
张居正见胡宗宪不知从哪里开口,便主动道:“朝廷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便囊括了天下文武,军政分离,自然也可以从这六部着手。
就先从吏部说吧,吏部主掌天下文官升迁贬谪调动的事宜,但也管着武将的封授策赏、恩荫定籍。
军中的将士沙场征战,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不就是封侯、恩荫子孙。
没有了文官从中掺和,将士们对文官就不会再在意了。
吏部是我在兼领着,我可以给汝贞一个明确地答复,封授策赏、恩荫定籍的权力,军方可以拿回去。
从今往后,军方可以自主勘核军功,然后上奏玉熙宫请侯封爵。”
张居正非常痛快,交出了吏部一半的权力,尤其是文官拿捏武将们的那部分权力。
“多谢元辅。”胡宗宪心悦诚服。
或许张居正贪恋权位,但在大是大非上,不会有半点马虎眼,这内阁首揆之位,就该是张居正的。
李春芳笑着道:“汝贞,兵部你可以整个拿走,把衙门和匾额给我留下就行。”
兵部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等,军政分离,目前兵部所有权力,军方必然会打包带走。
与其磨磨唧唧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不如体面、慷慨一些,主动交还兵权给军方。
“《左传·成公十三年》有云:‘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陈以勤接过了话,落落大方道:“但礼部是礼部,兵部是兵部,大事上交融并不多,那些鼓舞士气、提振军心的方法,我相信军将们比我们这群文人更明白,礼部掌礼乐、学校、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要是用得着礼部的地方,军方可以随时通告礼部,必当鼎力相助。”
军政分离中,兵部,礼部是两个极端,军方恨不得搬空兵部,却对礼部那群只会在战前高歌将士们听不懂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家伙们丝毫不感兴趣。
这时代,能读的起书,能认得出字,谁去当炮灰啊。
胡宗宪同样表达感谢。
户部不提。
但刑部、工部,不见张居正提及,胡宗宪疑惑地看着张居正,内阁顿时洋溢着欢快气息。
胡宗宪也知道了,张居正将刑、工二部交给他的消息。
换句话说,刑、工二部在军政分离中如何表现,就看胡宗宪自己的想法。
……
玉熙宫。
坐在蒲团上的朱厚熜,睁开了眼睛,望着跪在地上,喋喋不休说着军政分离、藩镇之祸的高拱,降下圣音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