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完了圣。
张居正站在那里,汗渍依然清晰,朱厚熜命黄锦去块面巾来。
黄锦在铜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绞了一条面巾,走过去替张居正在额上揩了揩。
“裕王那久不见好,给裕王看病的人进京了吗?”朱厚熜问道。
那夜淋了半宿的雨,又看了场午门训子的大戏,从那以后,裕王朱载垕时不时就会起热,太医院的御医去看了几次,但就是不能彻底好。
朱厚熜知道是太医院御医医术的问题,淳安那不会再出现什么大疫大疾什么的,干脆就诏李时珍回京了。
张居正默了一下,“回皇上,进京了,但李御医说,治不了。”
“什么病总说了吧?”朱厚熜脸色平和。
“回皇上,李御医说,是心病。”
“什么样的心病?什么样的心药能医?”
这话如何回答?
是皇位引起的心病,坐上皇位就能痊愈?
当今圣上,是极敏锐!极多疑!极猜忌!又极不留余地的人!
这心病、心药要是出自内阁阁老之口,朝廷又该兴起大狱了。
张居正只能低头不语。
朱厚熜知道张居正的为难,“治不了本,总能治的了标吧?”
“回皇上,李御医开了方子,裕王爷吃了几副汤药后,就不再反复起热了。”这个话张居正可以答。
朱厚熜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以以往的经验,此次君臣奏对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但张居正今儿显然不想这么快结束,没有躬身告退,又开口道:“启奏皇上,臣还有本要奏。”
“说。”朱厚熜没有睁开眼。
“启奏皇上,内阁和户部大体拟好了六千新进朝廷命官的名单。”张居正禀告道。
从几十万进士、举人中,筛选出六千入仕为官,差点把高拱的心血给熬干了,总算是做到了,没有辜负圣望。
“等名单呈入宫,让黄锦用玺,再传旨天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张居正、高拱的努力,朱厚熜是看在眼里的,尽可能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即便这六千官以后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个人把握不住本心,与张、高无关。
这份“君不疑臣”的信任,张居正眼眶一热,跪地道:“谢皇上信任,不过,臣想说的不是这个。”
“朕不喜欢卖关子的臣子。”
“是。”
张居正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恭声道:“启奏皇上,遵太祖高皇帝祖制,进士、举人做了官,便要退还百姓献地,但从洪武年间至今,祖制都没有得到切实施行。
而即将入仕的六千新官,接受投献田地近五百万亩,臣想以此新官大举入朝为先,退地于万民!”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紧盯着张居正,接言道:“要是新官不退地,该当如何?”
“回皇上,待仕举人还有几十万人。”张居正声调微冷。
选士入朝,是朝廷的恩典,但恩典不是没有代价,之前收受百姓的献地要退。
不退地,便退官!
反正大明朝有的是人想做官,进士不够,就从举人中选,举人不够,就从秀才中选,要是几百万秀才都不够,那就从童生中选。
总之,想当官的人挑不完。
至于说秀才、童生的学问浅薄,当官又不是学问越深才能当高官,《论语》治不了天下,但《大明律》却可以。
当官越久,张居正感悟越深,当的不是官,而是那颗良心,有了良心才能当好官,管他是进士、举人、秀才、童生呢。
把新官官位和献地捆绑,只是张居正的第一步。
张居正打算以后朝廷选拔新官,皆附加这个条件,待文武百官逐渐适应后,在全大明朝官员中推行。
献地。
朝廷俸禄。
是大明朝官员唯二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收入,退献地,这退的不是地,是朝官们半条命。
可不退地,就做不了官,拿不了朝廷俸禄,丢的命就更多了。
张居正这一招,正打在士人迫切想要做官的那颗心上。
毒辣!
朱厚熜慢慢有些明白张居正为什么在官场中这么招人恨了,在涉及到权力、钱财的事上,张居正总能让官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黄锦接过了那张田地单子,呈到朱厚熜的面前,那末尾精确统计的田地四百九十九万六千七百五十二亩数字,着实是个庞大数字。
如果以折成钱粮,至少上亿两纹银,张居正这是在天下臣工身上开了口子,血哗啦啦的放。
想做官!
先交田(钱)!
这内阁首辅,张居正当之无愧!
朱厚熜颔首,露出了笑意,“既然有了构想,那便拟个奏疏呈到宫里来,朕希望看到内阁其他阁老也这样想。”
在官场中。
“希望”二字,往往带着命令的意味,如果“希望”二字出自皇上之口,那和旨意没有什么区别。
内阁首辅的提议,皇上的“希望”肯定,这个构想,内阁其他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哪怕真碰上执拗的人死活不同意,内阁阁老之位又不是终身制,换个同意构想的阁老就可以了。
理解,要执行,不理解,要在执行中慢慢理解。
这便是张居正对权力的理解。
“臣回去就拟呈奏疏,让内阁票拟。”
张居正也露出了笑,又道:“启奏皇上,臣还有本上奏。”
朱厚熜忽然不想笑了,也头一回觉得臣子太过聪明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本接一本的上奏,君臣奏对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过。
“说吧。”
“臣启皇上,自嘉靖十二年以来,皇上就再没有在全国朝范围内选妃,以致皇嗣不兴,今裕王爷王体欠佳,景王爷久而无续,国储悬而未决,朝廷不安。
嘉靖二十六年,孝烈皇后崩,转瞬便一十四年。
国不可一日无主,后宫亦如是也。
臣以为,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当全国选妃,选立新后,再造乾坤,以延续皇室血脉,稳定朝政,如此,方续我大明朝千秋万代!”张居正叩首进言。
朱厚熜愣住了。
黄锦望着张居正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