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夜。
裕王王体早就撑不住了,晕了过去,被送回王府便发起了高烧。
朱厚熜赐下了姜汤,并着御医前去裕王府诊治。
辰时时分。
徐阶被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从诏狱提了出来,领着走进了精舍,但在离蒲团六尺远便跪下了:“罪臣徐阶叩见皇上!”
跪下后徐阶立时一惊,他看到了沈一石那叠纸,就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
与朝天观观主蓝道行勾结,妄言浙江夏旱的事,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与在诏狱中仍消息灵通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不同,在徐阶、淞江府徐家罪行揭露后,便少有人入诏狱看望徐阶。
尤其是昨夜,捷报、新安江九县决口真相同日进京,作为昔日严党死忠的刑部侍郎鄢懋卿毫不避嫌到了诏狱告知严嵩、严世蕃死期将至,但却无一人告诉徐阶。
徐阶此时的绝望,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纱幔束起。
君臣之间再无遮挡。
朱厚熜睁开眼睛,望向徐阶,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地上沈一石那叠纸:“要是没看清,就拿起来看一遍。”
徐阶立刻磕了个头:“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请皇上饶恕我的儿子和家族。”
“爱子情深啊,徐阶,你了解朕,也知道自家事,你知道朕饶不过你,也饶不过你的儿子们和你的家族,朕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的脸上浮出了冰冷,“但是,昨夜有人在玉熙宫门前,在大雨中跪了半宿,直到昏迷,改了朕一些想法。”
徐阶神情一动,马上就想到了裕王,不禁心中一暖,但紧跟着就想到了皇上的脾性,露出惊恐的神色。
“朕是皇帝,也是父亲,但朕没教过裕王什么,裕王有今日,全是你们教的。”
朱厚熜的声调很平静,不咸不淡,让人听不出喜怒,“裕王知道,朕不会杀他,甚至不会轻易罢了他的王位,因为天下臣工不会容许还没有诞生子嗣的景王成为唯一的皇子,所以,裕王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摆开擂台和朕打擂。
这份魄力,在我大明朝历代皇子中都是少有的,徐阶,你们教的不错。
可是,你们似乎忘记教授裕王何谓皇权!
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在,朕不能杀裕王,但朕可以罢黜裕王的王位,拔立朱翊钧为亲王,也可以将朱翊钧过继给景王。”
徐阶抬起了头,脸上恐惧万分,“皇上,万万不可啊。”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万万不可的事!朕不想这样,而你们却在逼着朕一步步这样。”
朱厚熜紧望着徐阶,“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朕不会这样做。
你们没教给裕王的东西,朕亲自来教,只是,需要向你借一件东西。”
徐阶喉咙滚动,涩声道:“皇上,是何物?”
朱厚熜没有问答徐阶,转而明知故问问道:“卿家中有几子?”
徐阶忽然有种被黑暗吞噬的感觉,手脚冰凉,眼前发黑,“回皇上,臣有三个犬子,长子徐璠、次子徐琨、三子徐瑛,三子因罪在江南为天子剑所斩,故还有两个儿子。”
“和朕很像,朕之前也有很多儿子,但到现在,就只有裕王、景王两个儿子了。”
朱厚熜声音喑哑,“徐阶,你伺候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的儿子又为你求情,朕不想杀你了。”
死罪免了!
徐阶没有喜悦,也没有谢恩,他知道,皇上接下来的话才是关键。
“但朕若放你还乡,日后你的两个儿子若有一人,与那死去的徐瑛一样,罪孽深重,于天下臣民,朕心何安啊?”
徐阶。
徐璠、徐琨。
以及整个淞江府徐家都犯下了滔天大罪。
作为皇帝的朱厚熜,要是就这样放过了,以后徐家人再祸害大明朝百姓,岂不是会让放还之举成为天下笑柄?
徐阶终于明白了皇上放过自己的条件,眼眶顿时湿了,低下了头。
杀子、诛家!
那这样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要不是皇上为了教授裕王皇权至上的道理,就连他也不会放过。
朱厚熜这时没有催促,目光望向了精舍门外,望向了门外开着的南窗。
深深的是那双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到底的天空。
这天地间,究竟是帝心难测,还是天心难测?
“皇上,午时,臣在午门训子!”徐阶颓然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朱厚熜望向了陈洪:“朕就不去看了,你去请裕王、文武百官代朕观训。”
“是。”
……
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时,偏又赶上天无薄云。
入夏的热意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宽阔的金水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
午朝门外。
文武百官都来了,一年到头不齐聚一回,群臣是既熟悉又陌生。
文分左,武分右,裕王坐在中间。
吃完了汤药,裕王的高烧退了下去,人也勉强恢复了清醒,得到了旨意,被东厂的人抬到了这里。
徐阶现身。
徐璠、徐琨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没有人能想到,犯下滔天大罪的徐阶还能有走出诏狱的一天。
四个禁军抬着一口铡刀缓缓走来。
群臣联想到上谕的“训子观礼”,脸色不由得一变。
铡刀正放在徐阶身前,徐阶眼睛通红,对长子徐璠招了招手,“徐璠,来!”
大日光下,徐璠望着那口铡刀却浑身冰冷,短短几步路,硬是走了许久,才走到徐阶面前,又惊又惧喊了一声“爹”。
“儿啊儿,为父问你,君要臣死?”
“臣得死!”
“父叫子亡?”
“子得亡!”
“好。”
徐阶让开了身位,“别让为父费事,躺在铡刀底下,我徐家犯下大罪,你弟兄二人死在此处,还天下臣民以心安。”
此话一出。
文臣武将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眼中的些许疑惑,竟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裕王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说些什么,但本就体弱的王体又得了重病,实在是一点气力都没有。
徐璠冷汗直流,双手微抬,“爹,您莫要动性,咱……”
“咱”字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就听到徐阶骂了一句“好畜生”,一抬脚,踢在徐璠的腿上。
猝不及防的徐璠脚底一滑,往后一仰,躺在了地上,后脑正磕在阶石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脑浆崩流!
徐璠,死!
徐阶又望向了徐琨,呼唤道:“徐琨,来!”
徐琨颤抖到无法自抑,走到了徐阶面前喊道:“爹!”
“别学你兄长,别让为父作难。”徐阶眼角滑落泪水。
“是!”
徐琨退后两步,向徐阶磕了三个头,全了养育之情,走到了铡刀前,躺下了。
徐阶的手正摁在铡刀上,胸膛如山壑起伏,眼泪是止不住的流,抹了下眼泪,手起铡落。
尸首两分!
徐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