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张
两个人在园区内散步。
最后选择在临人工湖的长条凳上坐下。
一人手里燃了一根烟。
老张寻常是不抽烟的,可见今天要讲的话不寻常。
老张开口。
他做培训师这么多年,早就炼就讲述的好本领。
老张说,他要说的是一段埋藏在心底很多年,轻易不会向人吐露的亲身经历。
那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他,就像现在的陆振中,意气风发,认定未来可期。
虽然他才做维修段长,实际已经开始管理十几个维修工的小团队。开着十万左右的代步车,住着新置换的商品房,家里长着一双可爱的双胞胎儿女,妻子一边卖服装一边搞小说创作,日子过得很有奔头。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的妈妈,像陆振中爸爸一样罹患了癌症。也是肺癌。
像每一个有重疾患者的家庭一样,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治不治?多少钱治?老张没有跟妻子商量,一秒就定夺下来。
治!多少钱都治!
他想的是,没有老娘就没有他。
他爹死得早,老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恩重如山。
老娘为了他,能冬日三更天就起床,和皮调馅儿卖包子,日复一日,直到累坏了腰,做不动才停下来。他怎么就不能为了老娘存款卖车治病呢?
老娘不卖包子后,断了收入。
那时候他已经入伍当了消防兵,老娘完全可以存款等着他孝敬她。
可她没有,做不动包子就推一辆炸油墩子的小车,站在地铁旁或串附近小区卖油墩子。天天烟熏火燎的,肺上的毛病说不定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老娘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却将给儿子娶媳妇儿揽在了自己并不硬实的肩上。
靠着卖一个又一个包子,炸一个又一个油墩子,她做到了。
攒下的钱给儿子买了婚房,办了婚礼,娶了媳妇。让老张这个没爹的孩子,像父母双全的孩子一样风光。
老娘病了,老张觉得自己愿意挖下自己的肺给老娘换上。点身外之物的钱算什么。
他第一时间带老娘直奔肿瘤医院,做检查,挂专家号,了最短的时间确诊,然后住院,治疗。等他做完这一切,才将老娘到底生了什么病告诉妻子。
妻子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尊重他做的决定,只是提醒他应该设置一条安全线。
也就是说,看病钱是个无底洞,钱到一定程度,就应该停下来。
老张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听进心里。
老娘病了,怎么能治一半就不治了呢?
他老娘得的是肺癌中的腺癌,发现时是中期中的第二期,还不到晚期,而且没有扩散。在他看来,只要积极治疗,完全有治愈的可能性。
老张一门心思要治,根本没有想过其他。譬如,治疗目的。有人治疗的目的是为了治愈,而有人治疗的目的则是为了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
老张只有一个想法:活着,高于一切。
治疗效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老张的老娘四月确诊了肺腺癌,随即入院手术,术后六次化疗,此后定期复查。一年后的六月,通过pet-ct提示肺癌复发,肝转移。
“手术和化疗,8个月里,自费了6万多。手术器械、耗材、病房、部分icu的护理,以及一些纯自费的药物是不参与报销的。
当时我家存款差不多有十万。我一声不商量地光了6万。老婆只是有些不开心,并没有说什么。
现在回头看,她不开心很正常啊。我连商量都没有跟她商量,我忽视她,不尊重她,只想着钱是我挣的,我给老娘看病,怎么都天经地义。”讲到这里,老张深深叹气。
陆振中自省,他是不会不跟桑白月商量的。一方面有他尊重桑白月的原因,另一方面就是家里大头的钱都握在桑白月手里。他甚至不知道桑白月把家里的大额存款存在哪张银行卡上。
“老娘肺癌复发后,进行基因测试并使用靶向药。我记得特别清楚,药名叫特罗凯。一盒七片小药片,要18000元。价格我也记得特别清楚。
这个靶向药不在医保范围内。
检查是自费的,药也是自费的。等于钱买命。
日子过得特别难,时间好像凝滞了。我就像是被套上嚼头的驴。我想叫也叫不出声。我的对手是命运。
我光里卡里的钱,贱卖了车,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老婆的服装生意停了,因为我把她进货的本钱了。”
使用靶向药以后,老张母亲的肿瘤得到了有效控制。
吃特罗凯靶向药的这一年,老张一共费了22万五。
老张背上了债务,狠心克扣着家里的消费。他咬着牙在撑,信念十分明确:不到山穷水尽,绝不放弃。自从老娘生病,他、他老婆就不曾添置过新衣服。孩子们穿的是邻居小孩穿旧的衣服、鞋子。
妻子日渐沉默,脸上开始有菜色。他假装看不见。
陆振中听得心里一紧。他无法想象酷爱小资情调、讲究生活品质的桑白月减少消费后会怎么样。
老张的母亲吃特罗凯靶向药的第二年,产生了耐药性,肿瘤重新扩张。
重新egfr基因突变检测后,医生推荐使用泰瑞沙。
这个药品的价格更贵,一瓶30片,要51000元。
“你没有听错,一瓶五万一。不在医保之内。纯自费。
那时候汽车厂效益好,我加班加点地干,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可我还是供不起五万块一瓶的药。一门心思的我又绝不肯放弃救老娘,就想到了卖房子。”
卖房子?
陆振中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在嘉定安亭买下的安亭新苑。安亭新苑的房子六成首付是他爸爸付的,现在,他是否愿意为爸爸看病卖房?一时间,竟问不出答案。
天空飘来一阵乌云。
细濛濛的雨丝似有若无,空气湿度很大,呼吸有些憋闷。
人工湖湖面,有鱼儿在啄水面。水面泛起层层圈状涟漪。
“我要卖房。一直沉默一直忍耐的老婆开口了。她说,卖房就离婚。”
陆振中听得很投入,代入感很强,指间的烟都忘了。
不知道是“离婚”二字惊扰了他,还是默默燃烧的烟刺痛了他,陆振中抽搐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