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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纪若尘再一次感觉到迷茫。他就如身处在一团迷雾的中央,分毫感觉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层层迷雾之外,实则是一个热闹繁华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栋三层高楼,早已妆点得金碧辉煌,明皇居中而坐,数位皇子与重臣分坐于明皇两旁,高力士则侍立在明皇身后。引人注目的是,杨玉环正端坐在明皇身边,风华无双。
主楼两边,各有一座二层高的侧楼,上面坐着文武百官。
这三座高楼正对着一片广场,广场东西两侧各搭着一个木棚,里面分别坐着道德宗与真武观群道。一道道敌视的目光不断从东首木棚中传来,落在纪若尘与另两名年轻道人的身上。但在纪若尘神识中,那些敌视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雾后,就变得十分的虚无飘渺,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应。由是之故,纪若尘忽然觉得这一次殿前斗法,两大宗派的确如台上的戏子一般,就是逗这些凡夫俗子乐的。
恍惚之中,纪若尘觉得自己似乎正与身边的云风道长在谈笑着什么,可是奇怪的是,谈笑的内容也完全进入不了自己的意识。在他心中反复响着的只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没有这个心,非要来凑这个趣,真是何苦来哉?”
其实这次殿前斗法与纪若尘没有太多的干系,比试的法宝乃是由诸道专程由道德宗携来,斗道术的是云风,年轻弟子比拼斗法,下场则是专程赶来的李玄真。
既是如此,那自己还坐在这里干嘛?总得为着些什么吧?纪若尘只觉得心中疑惑难解,在这重重迷雾之中,他的思绪正在逐渐的慢下来,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觉。然而就在将睡未睡之际,他肌肤上某一点忽然一紧,就似被一枚利针给刺了一般,激痛刹那间使他清醒过来。
他非常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对极度危险的直觉。只是这危险来自于哪里?
纪若尘尽全力提升灵觉,在迷雾中探索着危险的来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对面木棚中真武观群道在他灵觉的全力探索下变得越来越虚幻模糊,一阵白雾庚后,在纪若尘面前一个身影正逐渐变得清晰。
望着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他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原来还是吟风!
据过往道书所载,谪仙的命运轮回多是定数,非是天上金仙,轻易改变不得。如此说来,自己与肥羊在龙门客栈中的一段纠缠,也该是定数才是。即是如此,那这谪仙本应对生死轮回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计的定是要来杀自己?难道这也是定数不成?
纪若尘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掺进谪仙的命运轮回中去?
这些问题纪若尘已想了许久,却没有答案。一直以来,他做任何事都只是简单求个生存。可是在吟风面前,他做事的理由却在悄然间变化着。
在洛水之畔,纪若尘不能束手待毙。他一倒下,张殷殷和青衣必然无幸。
出得洛阳之后,吟风与顾清两败俱伤的一幕犹在眼前。就是纪若尘放弃抵抗,顾清也断不会容吟风伤了他。而且几乎每次吟风出现,顾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三人绑在了一起。顾清早已表明心志,吟风要杀纪若尘,惟有先杀了她。即是为着顾清,纪若尘也不能死。
何况无论何时,纪若尘都不会是束手待毙的人。
正在此时,一阵急骤的鼓声传来,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纪若尘微微一惊,凝神望去,才见殿前斗法早已开始,第一场比的是年轻弟子斗法。场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蓝长剑,趋退如意,意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已隐隐然有随风出尘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将对面那真武观弟子逼得左支右拙。那名真武观弟子见局势不妙,呼喝连连,将真元提到了极致,完全不顾自身死活,只是捡着威力大的道法拼命向李玄真攻去,务求拼个同归于尽。
李玄真面上微笑不变,右手挥剑,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间就寻到了对手一个破绽,挥手间一道雷电将他劈倒在地。
这一场胜得如此轻松写意!
真武观众道脸色已极是难看,孙果虽然还能镇定坐着,但面上也有些阴沉。败下阵来的那名弟子乃是孙果收的关门弟子,天分之佳,真武观内实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哪知李玄真比他年纪还小着两岁,却简直如戏弄孩童般将他击倒。
真武观木棚中坐着的其实不止是真武观门人,还有数位孙果请来助阵的道友。当着这些人的面,这脸可就丢的有些大了。
明皇可直看得眉飞色舞,若不是碍着孙果的面子,怕早就要击掌叫好了。孙果眼力厉害,遥遥见了明皇神色,脸上青气更甚。
此时孙果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士长身而起,笑道:“孙真人无须动怒,且待我去赢回一场来!”言罢大袖一挥,足下生祥云一朵,施施然飘入场中。
两名真武观弟子抬了一张八仙桌飞步赶来,将八仙桌置于场中。那道人在桌前立定,袍袖拂过,桌上即现出一个玉碟,碟中有数颗蟠桃。
云风见他布置完毕,也长身而起,只不过他是如常人般一步一步走到八仙桌前的。
云风先向那道人抱拳一礼,那道人大咧咧地还了一礼,笑道:“这位道友不知如何称呼?老道我久不下山,恕我孤陋寡闻。”
云风微笑道:“贫道云风,平素在山上作些杂务,微名自然不入黄叶真人双耳。素闻黄叶真人须弥道法高深精微,看这盘蟠桃,想必是要与云风共赏美味了。”
黄叶道人呵呵一笑,道:“一点粗浅技艺,还能将就着看看。”
此时坐在纪若尘身边的李玄真轻轻哼了一声,道:“这道人以自己熟悉的道法想斗,摆明了是要占这个便宜,他倒还真好意思!”
纪若尘深以为然。
云风倒不以为意,笑道:“素闻黄叶真人出身崆峒,只是不知何时改入了真武观门墙?”
那黄叶面上微微一红,打了个哈哈,只是道:“闲话休言,咱们且先试试蟠桃吧!”
他也不等云风回答,只是三碟中一个蟠桃,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云风也取了一个吃下。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就将一盘蟠桃吃了个干净。
云风左手在玉碟上拂过,一阵薄雾过去,碟中又多了一盘蟠桃。这一次云风先吃下一颗蟠桃,黄叶才取了一个,顷刻功夫一盘蟠桃又都下了两人肚子。
碟中空了又满,两人来来往往的只是变桃吃桃,看得明皇与一众大臣气闷无比。
真武观有不少道士面上一片茫然,道德宗这边则是除去李玄真与纪若尘两人外,群道均是神情凝重。
这一场斗法其实非同小可,比拼的乃是介子化须弥的手段。黄叶道人虽然名声不显,有些见识的人均知他号称腹中有乾坤,能将入腹之物化为虚无。而变化蟠桃看似简单,但任何虚空变物之术均极耗真元,纵是道行深厚之士,也不敢轻用。是以云风与黄叶此番斗法,比拼的实是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道法,可比寻常驭剑飞击难得太多了。
李玄真看得神情颇显紧张,纪若尘却镇定如亘。这倒非是他定力有多么高超,而是他灵识过人,早已看出双方所变得的蟠桃上均隐现光芒,显然都在暗中做了手脚。黄叶所变蟠桃或呈黄,或显红,而云风变的蟠桃个个均是色泽变幻不定,显然手段要高出一筹。
片刻后又是几碟蟠桃下肚,这时就连明皇等一干不明道法之人都看得悚然动容。云风与黄叶每人至少已吃了几十颗蟠桃,难道他们的肚中真是另有玄妙天地不成?
一张八仙桌上云雾缭绕,彩光流转,玉碟空了满,满了空,终于二人吃桃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云风面色有些苍白,慢慢地吃着蟠桃。黄叶道人看上去倒是依旧神态潇洒,谈笑从容,几口就是一桃下肚,显然已占了上风。
李玄真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但一只左手悄然握紧,显得颇为紧张。纪若尘双眉紧皱,倒是十分不解明明是云风道行手段都要胜过了黄叶一筹,此刻怎会反而落了下风?
这一碟蟠桃吃得格外慢。云风依然是那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一个一个地啃着蟠桃。可是黄叶道人每吃一个蟠桃,面色就会变上数分,额头不断有细微汗珠流下,显然越吃越是艰难,再也维持不住洒脱仪态。
纪若尘恍然大悟,看来吃这些蟠桃绝不简单,要维持住神态从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黄叶要摆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态,自然真元消耗就会迅速得多。他本来道行就较云风稍逊,此消彼涨之下,当然会败得更快。
纪若尘是熟知云风处处务实的风格的,见了此次斗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时回想,黄叶道人那声势华丽的出场,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黄叶道人刚将最后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间脸色变得刹白,剧烈咳嗽起来。可是他咳出来的不是蟠桃肉,而时而是冰,时而喷火,显然云风附在蟠桃上的种种真元都发了出来。
云风微笑着黄叶一拱手,道了声承让。黄叶不住发着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靠着两名弟子的搀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本来三场斗法中道德宗已胜了两场,最后一场法宝不比也罢。可是明皇已完全来了兴致,吩咐务必要将第三场比完。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拼法宝的方法规矩,渊远而流长。于是道德宗与真武观诸弟子一齐动手,在广场中心设下了一个圆通自在阵。此阵之中,有灵性的法宝会自行相斗,弱一些的法宝会被逼出阵外。
真武观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干的老者,须眉尽白,头顶上稀稀疏疏的已见不到几根头发。他背着一个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圆通自在阵前,打开了竹筒。
一见筒中之物,杨玉环不禁一声惊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面色也是大变!
从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条足有三尺长大的血红蜈蚣!它通体火红,背上又有一条亮黄彩线,口中不着喷着淡淡红气,眼中光彩闪动,似欲择人而食。这头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圆通自在阵中心爬去,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淡红烟雾尾迹。一到阵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躯,四下寻找着敌手。
一见这头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变。纪若尘看得分明,这头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钢铸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鳞甲并非天然,而是镶上的玄铁甲片。它一对长须晶光闪耀,每一节中皆以一颗明珠连接。这头半虫半物的异品蜈蚣勉强说得上是一件法宝,但显然灵性绝非一般法宝可比,这一阵又是如何比法?
虽然道德宗已经胜定,但若输了一阵,总显不出正道领袖的泱泱手段来。真武观此举可以说是投机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这点不放,也输了三分气势。
纪若尘凝神望去,见这头蜈蚣身上隐隐放着淡红光华,知它至少已有数百年道行,绝非一般法宝可比,甚至于可与赤莹相提并论。但赤莹需人使动,在这要法宝自行相斗的圆通自在阵中上,可绝不是这蜈蚣的对手。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见多识广,自然更不会不知。那携法宝前来的道人不住与云风低声商议着什么,显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携来的法宝不足以应对这头百年血蜈。
云风看着那头蜈蚣,沉吟许久,终有了定计,转头向纪若尘微笑道:“若尘,借你扳指一用。”
片刻之后,那本在阵旁闭目端坐、气定神闲的老者已身不由已地站了起来,不住嘬唇发出各种尖啸声,指挥着百年血蜈上前,时时还要低声咒骂几句。可是任凭他急得满面通红,跳着脚的骂,那头血蜈只是绕着阵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转。它转了一圈又是一圈,非旦不肯上前,反而越转越是向后,两根长长的被甲触须也高高竖起,不敢挥向扳指的方向。
眼见那老者急得面孔如欲滴下血来,一串接一串不名其义的哩语骂辞连珠而出,纪若尘不禁心中莞尔,暗道这玄心扳指可是广成子飞升所遗之物,别说只是一头小小蜈蚣,就是青鸾、狴犴这类的神兽在阵中,也未必敢拿这枚扳指怎么样。那老头不识神物,让他急急也好。
纪若尘这么一想,脸上讥色就显露了出来。偏偏那枚扳指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那老者道德宗别的道士不识,纪若尘可是时刻盯着的。百年血蜈不战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阵外本已令他怒发欲狂,此刻见纪若尘还面带讥色,老者登时一股邪火攻心,接连发出了三声厉啸。
百年血蜈听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飞速掉头,逃出了圆通自在阵,然后猛然腾空,化成一道红电,直向纪若尘扑来!
道德宗群道皆惊,但均坐定不动。惟有坐在纪若尘身边的云风握定背后长剑剑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剑。
纪若尘盯着急速飞近的血蜈,只觉得它似人一样,双眼中也有喜怒忧思恐等诸般情绪。他忽然觉得,看这血蜈如此迅猛的来势,与其说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说它是想快些逃离玄心扳指。
纪若尘如是想着,忽然胸口涌上一缕甜香,紧接着就呼吸不畅。他心中一惊,没想到仅是与这血蜈对视一下竟然也会中毒。他刚欲运起真元压制毒性,玄窍中涌出一片青绿光芒,刹那间就将那缕甜香给冲散得干干净净。
在旁人看来,纪若尘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可是在那头血蜈眼中,只见纪若尘双瞳中间亮起了一点青芒,青芒中正浮着一尊式样古拙的铜鼎!
啪的一声大响,那头血蜈忽然失了冲势,一头栽在地上,竟然将校郴得坚如磐石的地面给砸出一个坑来,可见身躯之重!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用尽平生之力,向着远离纪若尘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后,只留下精钢铸成的百足在校场上刨出的一道沉沟。
它竟不敢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