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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之后,苏道山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地进了翼山城。
城内和城外,如同两个世界。
在城外,苏道山一路过来看见的是越来越多的流民窝棚。尤其是在城门外的空地上,一间间窝棚更是紧紧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延绵数里的流民营地。
流民营地内道路狭窄而泥泞,人满为患,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味道。有老人在熬药煮食,有女人在缝补和浆洗,有半大的少年在背柴打水,有儿童光着脚跑来跑去。
牵着瘦骨嶙峋的牲畜的人们聚集在交易区讨价还价,奴隶区的高台上轮番展示着男女老少。雇工区更是人挤人地扎着堆。见有雇主进来就一拥而上,拼命推销自己。
而城市内部又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说城外世界如同妖魔横行的原始荒野的话,那么,当马车穿过近两百米长的城门洞时,就连苏道山也有些震撼。
苏道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城墙。
翼山城的城墙从外面看是由巨石垒就,几近于垂直的立面,底部到顶部的内倾斜角度不会超过五度。
而进到翼山城里,苏道山才发现城墙内部是一个呈三十度倾斜的巨大土坡。土坡从底部到顶部分成了五个巨大的阶梯。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球场看台。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修建着房子,种着庄稼,搭建着梯道。
在一些高高的塔楼之间还有空中廊桥相连接,一眼望去,给人一种组织严密的宏伟美感。
而城里的平地上,却是巨大的反差。没有鳞次栉比房屋和热闹的街道,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行人也显得稀少。给人的感觉不是进城,倒反像是出城一般。
这些农田都被石片垒砌的半高墙围着,中间立有碉楼,守卫严密。不同区域的农田分属于不同的农庄。而农庄又分属于不同的堡和坊。
翼山城分六堡十二坊。六堡是苏家堡,周家堡,岳家堡,朱家堡,林家堡和汪家堡。十二坊和堡同级,但权限地位则在六堡之下,由本区域的农庄主和农户构成。
哥终于混进安全区了。
苏道山简直热泪盈眶。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至少三十年内自己都不再出城。外面那么危险,当個混吃等死的富家少爷不好么?
一路走马观花,很快,马车就进了苏家堡。
这是一座修筑在山坡上的土堡,也是数千年来夏州北部一代最传统的聚居村落形式。只不过以前的土堡是在野外,兼有防御的功能。
而在灭世浩劫之后,这片区域成为了附近唯一没有被幽火污染的绿洲。人们从依托周围的几座丘陵布置的简陋外围防御开始,一年又一年地掘高填低,加上熙国立国后朝廷的帮助,花了数十年才形成了现在的翼山城。
附近的几个村落,也因此成了城中村。
如今,苏家堡除了传统的外围堡墙拆掉了,修成了一圈圈堡民居住的房子之外,土堡的形式还大致保留着。例如前后两个堡门,例如堡内的塔楼,例如宗祠,麦场,水井,蓄水池,弯弯曲曲的巷道,藏兵洞,地下密道和地窖等等。
苏道山甚至还看见一座风车磨坊。
当马车在苏家大门前停下的时候,堡内的人们已经把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男女老少,就连半大的孩子,都把手抄在袖子里,一声不吭地围观。
没有古装片里仙气飘飘的华服,没有绫罗绸缎。所有人都穿着粗棉布或麻布制成的衣服。文气一点的穿一件长衫。粗豪一点的则是短上衣加扎了绑腿的长裤。
颜色也简单。衣服裤子大多是灰色,黑色和蓝色。只有腰带有其他颜色。服饰看起来最贵气的,也不过是身上多一张兽皮背心或脚下穿一双软皮的靴子罢了。
苏道山下了车,刚扭头看了一眼,一个六十来岁的豁牙老汉就恶狠狠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败家玩意儿!”
紧接着,呸呸声四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连几个脏得跟花猫一般的小屁孩,也跟着大人学。
苏道山缩了缩脖子。
很显然,因为自己而损失了十大车粮食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二少爷赶紧进去吧,一会儿邱大爷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飞快地在苏道山耳边道。
苏道山吓了一跳。
苏家打百年浩劫后幸存的高祖传下来,曾祖苏启鸿那一代就是六兄弟。到了景字这一辈,除了苏道山祖父苏景彦是嫡出之外,还有庶出的三个哥哥一个弟弟。
由此算下来,堡里但凡是姓苏的,哪怕是隔得最远的也还是不出五服的族人。
除了苏家人之外,其他异姓人家也都都有来历。有些是苏家的老仆,侍奉了苏家一辈子。有些是早年间就在苏家堡的外姓村民。跟苏家通婚,早就是七缠八绕的姻亲。
这些人大多是早年间为苏家堡出了大力的。当年苏启鸿从龙,随开国太祖南征北战,打下熙国江山,就是从苏家堡带的人出去。两百多人,最后只回来了五十多个。
苏启鸿最终官至从三品,封了子爵,苏家堡这帮老兵痞解甲归田也都是个个身上带着军功。有两个活得久的到现在还吃着一份饷。逢年过节军中还另有孝敬。
他们要跑到城卫或烈火军骂一句,吐几口唾沫,就连城主朱子明和营统领高守全也得陪着笑脸。
正因为如此,苏景彦这一支虽然坐着族长的位置,但其实就是个利益共同体的代言人。
平日里,苏道山在护卫、管事和下面的仆人面前,或许是二少爷,可在苏家堡一些老辈面前,就连屁都不是了。
就像管事口中的邱大爷……那老浑球可是连自己老爹都能脱了鞋子追着揍的。
苏道山二话不说,快步进了家门。
苏道山和杏儿姐刚走进自家所在的东跨院垂花门,就听见“啧啧”两声。
伴随着这熟悉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身影转了出来。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女子,容貌秀丽,长着一双灵动而锐利的杏眼,眼神似笑非笑,眼尾虽然已可见略微细纹,但皮肤依然白皙细腻,气色上佳。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利落泼辣劲儿,一看就不好惹。
苏道山脚步一顿,如临大敌!
“太太。”一旁的杏儿姐早就膝盖一软,福身行礼道,然后飞快地退到一边,大气也不敢喘。
“娘。”苏道山有些艰难地叫了一声。
原本还难以启齿,但真叫出来之后,他发现比想象中要顺口。原身的记忆和情感融合得很自然。
他甚至不需要表演模版,身体就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旋即把头昂了起来,右脚在地上跐了跐,一副又犟又怂的模样。一切都是身体的本能。
“苏二少爷还知道我是你娘啊?”江夫人咬牙切齿地走过来,一把就拽住了苏道山的耳朵,狠狠一拧。
苏道山躲了一下,没躲开。对方手法娴熟已极,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算躲一千次一万次,也逃不开这只手。
原本这时候,他应该是闷着头一声不吭。但见江夫人浑身都在颤抖,心下顿时一软。
“君子动口不动手,轻……轻点……”苏道山被拧得呲牙咧嘴,吱哇乱叫。
“老娘是女人动手不动口,”江夫人怒道,“君子?嗯,还有什么君子的话,是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别冤枉人,”苏道山梗着脖子道,“我没说过!”
“没说过?你就这么想的!”
“娘你不讲道理!岂能凭空污人清白!”
“你是老娘生的,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你爹就这臭德行,他的种还能结出什么好瓜来!”
苏道山不吭声了,歪着头看去,背后的走道里,几颗探头探脑的脑袋瓜子刷地一下就缩回去了。一个有些中年发福的长衫男子还慌里慌张地往正院那边去了。
看那熟悉的背影,正是自家老爹。
“行啊,”江夫人一手拧着苏道山的耳朵,一手在他背上,胳膊上乱掐,“翅膀硬了,现在都敢离家出走了。连娘也不要了,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让伱跑……让你跑……”
江夫人一边打骂,一边就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道:“你成天圣人之言,君子之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怎么记不住?‘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怎么记不住?!你就是这么学君子之道的?”
苏道山低头道:“儿子错了。”
江夫人没奈何地用手指头狠狠一戳他的脑袋:“不就是你那不着调的爷爷给你乱点鸳鸯谱吗,你不愿意拒绝了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欢谁跟娘说,娘帮你”
苏道山心头哭笑不得。
一月前,一直在落霞山清修的祖父苏景彦,忽然让人带回消息,说给苏道山选了一门亲事。
可苏家二少爷平日里呆是呆了一点,心里却早有喜欢的人了。
于是毅然逃婚。
实际上,苏景彦也只是传话,与家中商量而已。八字都还没一撇。
见儿子闷着头不吭声,江夫人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瞧你这一身。杏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服侍他洗去。”
“是,太太。”杏儿姐如蒙大赦,拉着苏道山逃之夭夭。
目送两人穿过夹道,江夫人站在原地,怔忡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间浮现一丝又感慨又欣喜的神色。
贴身丫鬟青柑和亲信胡嬷嬷从一旁屋后转出来,对视一眼,惊讶地看向苏道山里去的背影。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次回来变了些……”江夫人问道。
青柑飞快地点头道:“对对对。”
胡嬷嬷道:“我也觉着出来了。小少爷往日受小姐责罚,总是一声不吭。可这回虽也执拗,却是愿意开口了。可见是出去一遭受些苦,也明白当母亲的心了。”
江夫人噗嗤一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被青柑和胡嬷嬷好一阵劝住了,问道:“厨房那边饭菜备上了没有?”
不等两人回答,她急匆匆地一摆手:“算了算了,我亲自去看。这小兔崽子嘴巴刁得很,厨房那些个厨子,还真没人能摸的着他的胃口……”
“对了,杨大夫到了没,虽说冯护卫打了包票,但也得让大夫看看才放心。”
“胡嬷嬷,你去正院老太太那边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