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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胖子前脚离开,邓夏后脚便至京城。
邓夏是来送信的,一路跟随递送公文的官差。虽然也可以让官差捎信,但沈有容放心不下,让邓夏务必亲自走一趟。
除了沈有容的家信,还有令孤许等士子的信件。
另外,白崇彦、闵子顺的家人,也委托邓夏把书信带来。
朱国祥将老婆的信看完,说道:“炒茶技术泄露了,去年冬天,一个郑家茶工被人灌酒,把炒茶的大致流程传出。今春便有人制作炒茶,那茶工惊恐之余,干脆举家逃去兴元府,投靠了另一个大茶园主。”
“迟早的事。”朱铭说道。
北宋末年的奴仆都是雇佣制,奴仆的子女拥有自由身。
世仆当然也存在,属于合同到期,却主动留下来,终身服侍主人家。这些世仆的子女,也可以叫家生奴,但同样拥有自由身。
相较于庞大的奴仆群体,世仆和家生奴是很少的。他们一般都是心腹,留在主人身边听候使唤,又或者被派去店铺、作坊做管理者,不可能去做底层制茶工人。
所以宋代的革新技术,如果接触的人过多,是很难进行保密的,因为工匠的流动性太强。
这么说吧,福建那边的御茶园,经常耗费大力气研究新茶。往往头一年研究出来,第二年就遭泄密,私茶质量反而超过御茶。
专利保护什么的,肯定没有。
就算有,也无法实施,太依赖执法力度了。
宋代只有书籍版权保护法案,不管是自己写的新书,还是重新校对的老书,都可以送到衙门进行审核,通过审核就能获得版权保护。
印刷之时,有专门的版权页,用大字注明这本书不可盗印。
盗版商若被证实其违法行为,最高判罚是抄家!
但这种版权保护,顶多能在本州县起作用,地方官府很难跨境执法。
朱国祥说:“洋州的底层百姓,依旧在喝更便宜的散茶。上流社会阶层,还保留着喝高级团茶的习惯,只经常用炒茶来招待客人。炒茶的主要客户,是城市中产和官府订单,如果炒茶产量过多,本地市场很容易饱和。”
朱铭说道:“肯定没有饱和,市场都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只是短时间内供大于求而已。大明村和郑家,想要把炒茶卖完,必须通过走私途径。”
也可以走茶马司的正规途径,但有三个难处:
一是川峡四路的茶叶,只能卖去边疆换马,就算是民间商贾贩运,也必须运到熙河路都大茶马司。
二是合法卖茶,税收太重,利润并不高。
三是那些少数民族,还没有喝炒茶的习惯,就算运过去也不一定有市场。
朱国祥说:“张广道打算跟郑家合伙走私,有容刚开始表示反对,后来被众人说服了,因为想搞走私的不止张广道。而且,大家也不觉得走私有啥错,整个洋州三县,不参与走私的茶园、茶商早破产了。”
即便是走傥骆道,也是要交税的。
骆谷出口有个收税站,可以轻松买通税吏,以普通货物报关,以此逃避高额茶税。
朱国祥又说:“大明村的人口,已经超过1700人。下白村的汉江对岸,那些散居农户主动要求,连人带地集体并入大明村,以寻求大明村的保护,逃脱官府的苛捐杂税。”
朱铭笑道:“这等于我们的地盘,直接扩大了五分之一。”
朱国祥把书信扔进炉子里烧掉:“在孟昭、余善微夫妻的建议下,有容把村子划定为三个里。原有的黑风寨附近土地为第一里,废茶山到江边客栈为第二里,靠近汉江的河谷地带到下白村对岸为第三里。”
“我这后妈,是个能做事的。”朱铭给予高度评价。
朱国祥摇头说:“肯定是余善微出的主意,那个女人不简单啊。”
朱铭问道:“县衙什么反应?”
朱国祥说道:“向知县升迁了,新来的知县叫庞瑞。此人做了好几年州学校长,估计是穷疯了,一上任就往死里捞钱。简直连脸都不要,打着为朝廷征集粮饷的幌子,一口气增加好几种苛捐。下白村对岸的零散农户,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带着土地集体投靠大明村。”
“主簿张肃是什么反应?”朱铭又问。
朱国祥忍不住好笑:“张主簿和白二郎联手,抗拒这种胡乱收税的行为。但张主簿是真心抗拒,想缓解百姓的负担。白二郎和手下那帮胥吏,却是一边抗拒,一边趁机捞钱。”
“张主簿不容易啊,”朱铭生出感慨,同时又幸灾乐祸,“上有贪官,下有污吏,他夹在中间肯定难受,估计是没有心思去管大明村了。”
朱国祥欣慰道:“县衙官吏,斗得越凶越好,大明村才更容易埋头发展。新来的庞知县,主动向大明村示好,估计是想巴结我们两个。他在任期间,完全不用担心外部压力。”
“村学怎样了?”朱铭问道。
“去年全村大丰收,”朱国祥笑得很开心,“好多村民把孩子送来读书,学生已经有五十几个,其中四个还是女孩子。孟昭正在联络旧时同窗,也是一个落第士子,想把那人也拉来大明村做老师。”
五十几个学生,就算只有一半,年龄在十岁左右。等五六年之后,也能培养出二三十个识字少年,而且还都是会数学的,这将是起兵之初的官吏班底。
更何况,随着村民更加富裕,学生数量会越来越多。
真的就叫“富裕”,能吃饱穿暖,再存下几个余粮,他们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富。
书信已在炉中化为灰烬,朱国祥脸上笑容不散:“就连严大婆都在出主意,去年村里有了更多余钱,严大婆建议添置六头耕牛。村里雇人专门养牛,农忙时低价出租给村民耕地。村民也可以进献牛草,所献牛草达到一定数量,就能免费耕半亩地。”
朱铭说道:“只要给一个安定环境,百姓的主观能动性就能发挥。而且,农民更知道农民需要什么,严大婆种了一辈子地,她就晓得农民迫切需要耕牛。村里原有的耕牛,数量完全不够用。”
朱铭把洋州士子的书信看完,提笔逐一回信。
又将反复修改补充的陈渊书稿,交给邓夏说:“此书暂名《道用策》,拿回去交给令孤许。让他不要藏私,愿学此术的士子,皆可传抄出去推而广之。”
写完书信,朱铭又去拜访陈渊。
“先生,明日的官船,我要去濮州上任了,”朱铭问道,“先生有何打算?”
陈渊说:“《道用策》已经编撰完毕,这半年来,又向令尊学习了微积分。微积分玄奥无比,我暂时只能领略皮毛,恐怕得用二十年时间去钻研。东京这里,我虽收了上百个弟子,但难以忍受此地的风气。”
难以忍受的是学术风气,为了不被官方刁难,陈渊删除了很多违背新学的言论。
整个徽宗朝,学术控制最严格的地方,一个是开封,一个是洛阳,这两座城市都不适合传播新思想。
陈渊感觉自己是戴着镣铐在跳舞,憋了一年多,实在受够了:“等天气凉快些,入秋之后,我也会离开东京。先去两浙看望恩师,顺便讲学两月,然后就回福建。”
“先生今后便在福建路传播学问吗?”朱铭问道。
陈渊点头说:“回到家乡,建一书院,专门传授道用之学。而且我离家数载,是该回去跟妻儿团聚了。”
朱铭拿出价值三百贯的银子:“先生请收下。”
这三百贯,一半是归还借款,当初开煤炭铺找陈渊借了些。剩下一半,是朱铭资助陈渊的回乡路费。
陈渊也不推辞,欣然收下,提醒道:“你外放出去,便安心为政,务必要造福百姓。至于当今这位官家,越来越荒唐了,是不可能劝谏的。你还年轻,多多积累资历,等着好生辅佐新君吧。”
大部分蔡京的反对者,目前都只能选择蛰伏,押注在那位皇太子身上。
他们对于皇帝的态度,基本就是:大号废了,练小号吧。
陈渊很看好朱铭,以宋徽宗天天嗑药的不良习惯,顶多还能再活一二十年。到时候,朱铭也才三十多岁,已经积累了丰厚的资历,正好可以辅佐新君做国之重臣。
陈渊依旧不承认王安石的王号:“王荆公变法,本意是好的,但用人不善,且太过急躁。你今后若要变法,当引以为戒。”
虽然很多人反对王安石变法,但到了徽宗朝,面对一大堆烂摊子,变法已经成了天下共识。
有志之士,都想着变法,但不是像蔡京那样变。
有历史学者,总结过蔡京的变法核心思路:将地方之利,尽收于中央。再把中央之利,尽收于皇室。
于是,各地官府没钱,中央财政匮乏,宋徽宗却有大量钱财可以挥霍。
而地方官府没钱,只能加倍盘剥,靠收苛捐杂税过日子。
“先生珍重,告辞!”朱铭起身离开。
陈渊送他出门,然后回到房里,继续研究微积分。
翌日,朱铭坐上官船,经广济河前往濮州。
同船还有个王杰,也是去赴任的,而且还是朱铭的邻居——兴仁知府,府治在济阴县。
朱铭任职的濮州,州治在鄄城县。
在这两个地方的东边,正是水泊梁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