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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阳郡衙。
几个契胡乐师正在弹奏着古怪的乐器,他们极为投入,双眼紧闭,头随着音乐而轻轻晃动。
又有人坐在他们之前,正低声哼唱着歌,娄睿听不懂歌词,却觉得这歌声颇为萧瑟,带着些悲伤,他听的津津有味。
而在他的身边,又有几个穿着暴露的舞姬,就贴在娄睿的身上,随着音乐而晃动着身躯,她们的身体就像是没有骨头,仿佛灵蛇一般缠绕着娄睿,却是冲散了音乐所带来的萧瑟和悲伤。
娄睿手里拿着酒盏,吃了口佳酿,闭着双眼,跟着那乐师轻声哼唱。
就在此时,外头忽有人闯了进来。
“家主!不好了!东黎乡土豪造反!”
娄睿猛地睁开了双眼,脸上再无笑容,这一刻,他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眼神凌厉,再无半点友善和亲切,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舞女。
“召集府内诸骑,取我甲胄来。”
很快,郡衙大门缓缓被推开,娄睿骑着战马,带头走了出来。
刚出来,他便看到了一行骑士聚集在对面的县衙。
为首者乃是刘桃子,其余的便是游徼,骑吏等。
娄睿朝着刘桃子挥了挥手,刘桃子领着众人,纵马来到了他的面前,众人正要下马,娄睿大手一挥,“战事有军法,无礼节。”
姚雄等几个人打量着这位太守,太守并没有披上甲胄,他依旧是穿着当初来找桃子时所穿的衣裳,只是,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肃穆,跟上次所见到的完全不同。
娄睿也没有多问什么,他挥了挥手,领着众人往外赶去。
娄睿身后跟着他的那支护卫骑士队,似有五十余人,光是看这些骑士的发型和胡须,就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
他们那相貌跟成安长孙尉所带来的那些鲜卑骑士颇为相似,一看就是真正打过仗,杀过人的职业骑兵。
可他们并没有披上甲胄,他们的战马亦是如此,身上甚至连长矛都没有,只有马弓。
另外,他们不只是一匹战马,在他们自己骑乘的战马之外,身边还跟着额外的两匹战马,这其余两匹战马都驮着大大的包裹,姚雄仔细打量,似是甲胄。
一行人迅速行驶在城内主道上,一路奔向了东城门,沿路的百姓们早已躲藏了起来,无人阻拦。
娄睿骑着高头大马,看向了身边,“贤侄可曾打过仗?”
“不曾。”
“那有些不妥了,这般年纪,是该打仗的。”
娄睿嘀咕了几句,忽伸手叫来了三個人,言语了几声,这几个人便纵马飞速离开。
娄睿看着他们消失,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他再次看向了桃子,“看得懂舆图吗?”
桃子摇摇头。
“首先就是分率,分率就是舆图上与实际上距离以及面积的比例,这是郡舆图,黎阳小郡,故是一比一万五除此之外,还有县舆图,州舆图,以及多州舆图,每种舆图的比例都不相同。”
“伪周,伪陈的比例也不相同,伪周舆图的郡分率是一比八万.伪陈过去曾用一比十八万”
“那虚线是方邪,用以标注地势的高低.”
刘桃子低头看着手里的舆图,听着娄睿的讲述。
“你给我指一指,敌人当下的位置是在何处呢?”
刘桃子用手点了点一处地方。
“育安坡。”
娄睿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何以确定呢?”
“他们杀官造反,就不敢继续待在乡内,而其余两面是城池,一面是水,只能继续南跑,南面多高坡,只有这里相对平坦,道路方便行走,他们若是携带家眷和辎重,大概率是走了这条路。”
“好啊!”
娄睿笑了起来,“不愧是我家子弟,是有些天分的!”
“这看懂舆图是必须的,而后,就是斥候,五十人的小队,就得有三位斥候,以轻装上阵,彼此照应若是百人队,则要十位斥候,分二什,若是一幢,那就需要至少五十人的斥候了,军队的数量越多,所需要的斥候数量也得翻倍.所要驻守的地方也得增加,斥候不只是派往前方,还得留守在后路诸地,把持好他们的距离,能及时将各方的变化传达到中军”
这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娄睿,此刻却是高谈阔论,说话便没有停顿的时候,语速极快。
“出征的时候,若是没有辅兵跟随,就得一人备三马,赶路的时候,不能让骑士和战马披甲倘若是出塞作战,那就将军士分成三批,轮换着披甲。”
娄睿那肥胖而丑陋的脸在此刻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就这么说了一路,他也不急着赶路,一行人出了城后就放缓了速度,以一种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前进,娄睿告诉桃子,大齐的行军速度分八种,皆都有心照不宣的规定,包括了出征,救援,运粮,回师,出塞等等不同情况下的行军速度,而如何保持行军速度,如何不让麾下走着走着就没了,也是一个大学问。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卷起了尘土,娄睿的脸上没有半点的意外,示意众人停下来,安静的看向了远处。
很快,一行人就冲到了诸骑士之前。
一个斥候领着赵开等人,后头还有县兵跑着跟来。
看到娄睿,赵开走了几步,一头跪在娄睿面前,哭嚎了起来。
“娄公!那吴孝之心存歹念!假意同意,随后忽然袭击,我一时不查,中了他的埋伏,死伤许多.我有罪!!”
他大声哭嚎着,声泪俱下,不知道的以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娄睿脸色平静,看向了一旁的刘桃子,“若是与西胡南蛮作战,碰到这种要乱军心的,就可以拖出去砍杀了。”
听到这句话,赵郡丞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还保持着仰头痛哭的模样,可嘴里却没有声音,一动不动。
娄睿压根就没有看他,直接看向了斥候,“如何?”
“是往育安坡去了,看其痕迹,当有千人左右,有马车,带了家眷和辎重.我们抓了个逃走的活口,据他交代,骑马的护卫有四十多人.”
斥候从对方在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发现了很多。
“若是跟外贼作战,勿要轻信这些痕迹,痕迹都是可以造假的,或许是诱引你追击,但是对这些乱民呵,赵开,带着县兵滚回去!其余人,跟我走!”
娄睿一声令下,他加快了行军的速度,马蹄声愈发的嘹亮。
“桃子,你觉得该怎么全歼这些贼人呢?”
刘桃子缓缓说道:“不必直接交战,先以轻骑恐吓,驱赶,让他们混乱,四处逃离,而后追击便能取胜”
“哦??你学过兵法?”
“不曾,只是看人打过猎。”
“哈哈哈,打猎?不错,这打仗与打猎也确实有共同之处!”
娄睿的行军速度越来越快,东黎跟黎阳的距离本就很短,他们这一行人又是骑士,追击的速度极快,娄睿板着脸,取出舆图,看向了一旁的桃子,“你领着二十人,直接穿过这高坡,从前头堵住他们,勿要近身,从两旁袭杀射杀即可,若是遇到他们的贼酋,可直接射杀。”
“唯。”
刘桃子带着自己的人,又从娄睿军中点了两什,迅速从左侧离开。
娄睿则是继续赶路,有骑士看着对方离开,不解的看向了娄睿,“家主,何以如此重视这小子?常山王虽有威名,可您也是皇亲贵胄,不过是个小县丞而已您又是赠剑,又是教导赐功为何啊?”
“哈哈哈,你还别说,我总觉得这小子眼熟,晚上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哦?”
“这小子的为人处事真他妈的像我姑父!!”
“且看着吧,他早晚必成大器!”
长长的一行人马连绵不绝的走在道路上。
众人皆低着头,有奴仆背着沉重的行囊,诸多马车,皆是满满当当,还有各类的美女,此刻也是坐在车内,相互搂抱,哭哭啼啼。
有护卫骑着骏马,来回的奔波,挥着手里的鞭子,让众人加快速度。
老马低着头,吃力的前进,那马车上的粮食堆积如山,又是上坡路,老马的蹄都在颤抖着,而车夫不理会,只是不断的鞭挞。
老马发出了一阵不甘的嘶鸣声,一头栽倒。
整个车队便被堵住,有人惊呼,有人哭喊,有人大骂。
有奴仆走着路,看着巡逻的骑士走远,丢下了身上的行囊,一头冲向了路边,连滚带爬的开始逃亡。
有大狗狂吠,有成群的鸡被绑在车上,惊恐的尖叫,数十辆马车缓慢的前进着。
吴孝之骑着大马,他本就肥胖,骑马赶路,将他折磨的不轻,手臂被砍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回过头来,看着这行驶缓慢的车队,勃然大怒。
“怎么这么慢?!老弱都已经丢出去了,走的还这么慢?!”
“你去提着刀看看,谁他妈的犯了懒病,就给他治一治!!”
听到他的话,一旁的门客赶忙说道:“家主,所携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车队太过臃肿!”
“情况危急,不如舍弃了诸多杂物,领着青壮,舍了车,骑马逃离”
“放屁!!”
吴孝之愤怒的叫道:“这是我家几代人所积累下的,哪能说舍就舍?倘若我这么做,岂不是就愧对了自己的名,成了不孝之人吗?”
门客的嘴唇抖动了一下。
因为跟官兵起了冲突,吴孝之的老父亲很是惊惧,从而中风晕厥,吴孝之将老父亲舍弃在了家里,自己领着众人带着家产跑路,而现在,竟还说什么孝不孝??
吴孝之再三催促,骑马的护卫们一路辱骂,车队前头分离,一片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们的前方传来了响亮的马蹄声,地面微微颤抖。
吴孝之当即看向了远处,从前方冒出了二十余人,皆骑着马,没有披重甲,手持大弓,对着众人虎视眈眈。
这一刻,众人的惊惧终于是达到了顶点。
他们惨嚎了起来,车队的后方已经开始跑路。
“怕什么?!”
“不过是”
“嗖!!!”
箭矢飞来,直接贯穿了吴孝之的脖颈,吴孝之的话都不曾说完,便从马背上倒了下去。
门客当即跳下马来,跪在地上,“请降!!”
姚雄此刻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看到吴孝之倒地,他这才看向了刘桃子,他看起来有些害羞,“哈哈,射中了。”
刘桃子一声令下,骑兵们开始出击,可他们并没有直接厮杀,他们骑着骏马,从车队两旁狂奔而过,在纵马奔驰的同时,他们拿起弓箭,开始射击,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护卫们纷纷倒地不起。
有几个护卫想要还击,可骑士们的速度很快,如同一阵风从不远处经过,他们便纷纷中箭倒地,勿要说是还击,就是要跑,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鲜卑骑士们一次次的骑射,在刘桃子的带领下又原路往后回,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在射杀那些有能力反抗和组织众人的人。
车队众人大叫着,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财产,再也顾不得什么反抗,他们几乎是四散而逃。
刘桃子指挥众人,堵住他们前进的道路,从三面将他们驱赶,若有人从他们之中穿行而过,便直接射杀。
就像是群狼咬住了鹿群,饿狼从四面忽然跑出,恐吓鹿群,驱赶着鹿群,让鹿群不断的后退,朝着他们所想要的方向逃跑。
吴家堡的众人哭喊着跑路,可无论他们怎么跑,身边总是有人中箭倒地,这刺激着他们继续跑下去。
刘桃子就这么驱赶着吴家的众人,让他们就沿着这条小路,一路往回狂奔,偶尔有人跑不动,倒在路上,当即就被后方的‘饿狼’扑上咬死。
众人也不知跑了多久,各个都是气喘吁吁,浑身颤抖,而在此刻,有三十余装备精良的鲜卑骑士,安安静静的站在了他们逃亡的道路上。
接下来的一幕,便只是骑士追上人,然后杀死他,这完全不能算是交战,只是一面倒的屠杀而已。
平日里在乡民面前吆喝着自己武艺的强壮护卫,此刻却变成了待宰羔羊,只懂得四处乱跑,被骑士从背后追上,再一矛刺穿。
这次交战很快就结束了。
娄睿骑着战马,脸色没有半点变化。
诸多骑士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在战马的蹄边,则是平躺着各种各样的尸体。
远处的老马低着头,马车上的货物依旧是满满当当。
娄睿忽然笑了起来。
“这家人多热情啊,东西都装上了车,都给咱们准备妥当了!”
他看向了刘桃子,“贤侄啊,这东黎就交给你了,这就不是平摊了,是造反,伱应当知道怎么办。”
“你且将这里的事情忙完,再回去见我!”
娄睿吩咐完,随即带头离开了此处,诸多鲜卑骑士毫不迟疑,纷纷跟上了他,他们就如狂风一般飞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远处,卷起滚滚尘土。
田子礼皱着眉头,看着他们远去,方才低声说道:“造反当真是不容易啊.”
刘桃子瞥了他一眼,“派人去叫些县吏郡吏过来,将东西带回去,再抄了吴家的地契房契”
众人开始忙碌了起来,其实也不需要再去抄吴家的家产了,能带上的东西,他们几乎都带了出来,甚至连家里养的狗,鸡,羊都带了出来。
而整个东黎乡,此刻都是无比的寂静,他们家的那些佃户,还有侥幸的一些人家,如今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桃子等人在这里忙碌了整整一天,次日方才满载而归。
当他们带着东西和俘虏返回黎阳城的时候,黎阳正在发放粮食。
县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按着顺序前来。
有吏核实他们的户籍,耕地,税赋记录等等,随即让他们搬走那粮食,县兵此刻都在周围维持着秩序,来回的走动着。
县衙的三处大门几乎都被堵死了。
石曜就坐在不远处,监视这群人,发粮救济,往往是贪污最频发的事情,他必须要亲自盯着,才肯放心。
“姓名!”
“王顺.”
“住址!”
“成北篓子街甲号五院。”
“嗯,王顺户小贩,授田四十亩,桑田二十亩”
“上吏!!我家真的没那么多的田,就三亩.”
“好了,不必多说,这是你的,去那边领粮食!”
王顺哆嗦着走到了另外一旁,那官吏看了他的凭证,有县兵扛着一大袋的粟丢到他面前,折返回去又拿了一大袋。
“王顺户,粟共计一石。”
王顺颤抖着背起了那一大袋,相当的吃力,第二袋他显然是拿不动的,他急得满头大汗,又吃力的想要拽动,那小吏叫道:“一袋一袋的运!!”
王顺浑身都被压弯了,他吃力的走在路上,额头上满是汗水,那半石粟也绝对不轻,尤其是王顺本就矮小瘦弱,可他竟一点都不觉得累。
他很是艰难的走到了家门口,“妈!!开门!!开门!!”
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门,王顺将粮食带进来,一路走到了库房,方才将东西放下。
他抬起头来,满脸的笑容。
“半石米妈,半石米!咱有吃的了!”
“您先做饭,还有半石,我现在就去拿!”
老妇人拉住他的手,满脸的担忧:“我儿啊,你这一大早便出了门,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粮食?”
“县衙放粮!按户分发那位刘公,他是个活菩萨!!”
“有一石粟,至少这个冬天,咱是不用再怕了。”
王顺开心的说着,眼泪却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