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灰砂回城

灰砂回城了。

灰砂军，一支常年穿梭于极北疆域的骑兵突击队，神出鬼没，行踪飘忽，让极北各部落头疼不已，而每逢战事，他们更是在敌军的地盘上大肆奇袭，截粮草，阻援兵，扰后方，是北线的一支王牌部队，性情乖僻张扬，做事雷厉风行。

他们常枕戈卧雪，昼夜奔袭，出手也是诡谲狠厉，毫不留情。

灰砂战死从不还乡，他们的尸骨会永远留在极北的土地上，唯有精神在北地边关源远流长——这也是他们备受尊敬的地方。

统领沙加和夏之岚一样领中将衔，同是南江风在北线军中的得力臂膀，但比起威严却也通达的夏之岚，沙加的不可捉摸更容易让人心生畏惧——虽然他看上去还挺和气，但一旦翻脸，那可比翻书还快。

不过他对南怀安和南江风都极是敬服，与夏之岚等一干将领也有着多年生死相托的袍泽之情，更使得靖北北线军如铁桶一般。否则，放在任何别的地方，他们都会是一支不好驯服的队伍。

灰砂出营，基本贼不走空，除了折腾极北人，还常会劫掠一些战利品。比如裘皮军械、战马粮食，有一次他们甚至赶了一群羊入了城。

这一次，他们带回了十好几车极北特有的双头菇。

这双头菇不但营养价值高，而且用来煮汤，香气四溢，若是汤里再放上肉，那更加妙不可言，着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而被抢的部落，想必此刻正在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大将军南怀安下令，当晚伙食加增鲜肉蘑菇汤，军内不分战将兵卒，前线后台，人人有份，临确城中顿时一片欢腾。

可沙加却说，打劫的时候不知道大小姐和三千雪狼已入北线军，就没抢足他们的用量，反正大小姐的雪狼团尊贵，想来也看不上极北穷乡僻壤的粗陋之食，那便不分给他们了，免得被他们笑话北线军没见识，若再吃坏了肚子，那更是大大的不敬了。

本是打劫，哪来什么用量？再说蘑菇扔到汤里，多点少点还不就是一伸手的事？什么不知大小姐和雪狼已入北线军，灰砂属于灵活机动部队，眼线甚广，讯息向来快速！

不过不论是北线总指挥南怀安，还是公府大公子南江风，谁都没对沙加的这番鬼话提出异议，任他派人通知灶事营，手下灰砂还将此事到处叨叨，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

北线军上下心知肚明，灰砂这是又在耍脾气了。

这段日子，先是苍焰闹事，结果姑且算是和大小姐两败俱伤。

黑旗倒是风平浪静——不过那是大公子带的兵，自然不会跟大小姐为难。

近日赤雷又出面挑战雪狼，明白地拉开架势要看对方究竟有多大本事，结果输了一阵，统领上官辰当众向大小姐认输。

这次灰砂换了策略，使出了他们特有的招数——既让对方难受的要命，又让对方难以还击，其中最阴损的是，羽林团已被划入南江雪麾下，与雪狼同营共处，但他们可是有蘑菇汤喝的。

一众军士都兴致勃勃，抱着又有热闹可看的心态期待着当日的晚饭，且看这一阵谁输谁赢。

但总之，不管是灰砂气着了大小姐，还是大小姐痛扁了灰砂，反正都不关他们的事儿。

雪狼大营，尽管军士们行动如常，但氛围却十分古怪。一些雪狼默然不语，一些雪狼脸露忿然。

他们倒不是在乎那口吃的。出于军伍，他们当然知道军中能者为尊，如赤雷那般的公开挑战，他们自是乐于接受，但这灰砂却来了这么一招刁钻的下马威，让他们感觉自己在北线军中被视如异类。

各军军士则笑逐颜开，对他们越发客气，眼睛里却满是同情和看热闹的光彩。

统领黎落什么都没说，他本就是个沉冷的性子，兼知雪狼为大小姐亲卫队，身份特殊，更加不肯多事。

最郁闷的当属云朗，他本就隶属北线黑旗，且常与各军团配合，关系一向不错，而自樊城与雪狼共事，也对这支队伍颇有好感，后更与黎落共效南江雪，已属“同一阵营”，大家平日里称兄道弟，相处也甚是和睦。

今天这汤，若是不吃，那是驳了沙加将军的面子，若是吃了，如何面对雪狼的兄弟？若是分给兄弟——看着雪狼那一张张拧巴的脸，肯定是不肯吃这嗟来之食的。

想到这里，他就对沙加一顿咬牙切齿：你折腾就折腾吧，我又没招你，怎么连同羽林一起算计了！下次若有配合，定要把箭射到你们灰砂的马屁股上！

他去找黎落商量，结果那个冰坨子没搭理他，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去见大小姐。吭哧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大小姐救命”。

大小姐很有担当地道，“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啊！难道是宫晓姑娘又来了？”

“不不不！”羽林的统领双手直摆，结果看见南江雪的眼中已溢满笑容。

“大小姐您莫要戏弄我了，我都快被那灰砂给害死了！”云朗哼哼道。

“沙加将军的一番盛情，怎可拂了？再说，那么好的东西，去告诉羽林的兄弟，不吃白不吃。到时也给我盛一碗。”南江雪道。

“好嘞！”云朗当即喜笑颜开。

※

从没有哪顿晚饭如此备受瞩目，一些好事者甚至不顾天寒地冻，端着饭碗啃着面饼跑去雪狼大营等着看热闹，结果却见雪狼和羽林一切如常，排队、打饭，彼此之间依然有说有笑。

不一时，大小姐也到了，还对着围观者露出了无比亲切的笑容。

“大小姐，帮您盛来了！”羽林的统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肉蘑菇汤，满面春风地跟着南江雪和黎落走进军士们就餐的一间围帐，很快，里面便爆发出一阵大笑之声。

“灰砂这招看上去也没什么用啊！”围观者看看身边的同伴，不无失望地说道。

“故意的吧？”同伴道，“下午我看见雪狼还是一副很多人欠他们钱的样子。”

“大小姐跟他们同帐吃饭，谁还在意什么金汤银汤蘑菇汤？”另一人索然无味地嚼着面饼，一脸羡慕地说道。

“要不你也去凑个热闹？”有人怂恿道。

“我撑的吗？去了还不被雪狼活活打死！”被怂恿的人踹了同伴一脚。

外面的围观者瑟瑟缩缩议论纷纷，围帐之内暖意融融欢声笑语，还不时有其他军士窜进来凑一会儿热闹。

雪狼是南江雪的私兵，跟她的关系最是亲近，相处两年多，对她的脾气秉性也已颇为了解，只要别惹了她，这位北地大小姐通常都是很随和的。

而羽林的统领本就是个开朗的性子，连带着部下们平时也都喜欢开开玩笑，眼见大小姐坐在军士之间，大赞蘑菇汤美味，便也都放松了心情。

“确实不错，你也尝尝。”南江雪把自己的汤碗递给身边的墨碣，随手拿过黎落喝了一半的汤，“我尝尝这个。”

喝了一口后点了点头，“确实不一样，还是有蘑菇的好喝，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响起，引起了众人的一片哄笑。

他们的心里全都明白，南江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安抚大家别扭的情绪。大小姐对他们如此在意，谁还去在意灰砂的挑衅。

“你要不尝尝我这个？”围帐里有羽林学模学样地对身边的雪狼弟兄道。

“什么尝尝？干脆换过来吧！”雪狼弟兄老实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汤碗塞给了对方。

“哎呀你个臭小子，都快喝光了也不知道分我点儿！还讲不讲同袍之谊啊！”

“哎哎，我说你少喝点啊！你这脖子里就只有喉咙吗？”

……

一番争来抢去，甚至有人端着汤碗跑出围帐，追跑打闹起来，围观者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一个个面面相觑。

“禀大小姐，沙加将军往咱们这边来了。”说笑之间，有军士进入围帐禀报道。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相互对视一眼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南江雪身上。

扯了扯嘴角，南江雪站起身，“黎落，云朗，随我迎接沙加将军。”说着又对身边的墨碣耳语了几句。

护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怪异的表情，他看向南江雪，似是再说：您确定？

“快去快去！”南江雪催促道，随即带着黎落和云朗走出了围帐，而帐内的一干人等也全都跟了出去。

很快，其它围帐的军士也都丢下碗筷，陆续汇集到南江雪身后，营内火把通明，军士们的目光被映的闪闪发亮。

外面围观的军士早已闪出了通道，挤挤挨挨探头探脑，脸上的表情很是兴奋。

“大小姐出来了！”

“你看雪狼这阵仗，会打起来吗？”

“不可能吧！在军营里打群架，大将军还不把他们的皮都扒了！”

“沙加将军这是来落井下石的吧，佩服啊佩服！”

“大小姐也不是吃素的，灰砂这次也是吉凶难料啊！”

“嘘——别让沙加将军听见了！”

……

没有理会这群好事者，沙加径直走进了雪狼大营，身后跟着灰砂军的几员重将。见到眼前的架势，沙加的眼中滑过一抹戏谑。

他倒要看看他们这位大小姐打算怎么处理眼前的摊子。

一行人走到大小姐面前，未及开口，南江雪已经恭敬地向大军团统领行下礼去，“末将南江雪，叩见沙加将军！”

“大小姐快请起！”沙加先是一愣，随即忙也还礼，“大小姐折煞沙加了。见过大小姐！”

“见过大小姐！”身后灰砂诸将也尽皆躬身。

“诸位将军。”南江雪依然礼数周全。

“沙加将军威名，末将早有耳闻，心中很是敬佩。”只听南江雪续道，“本当末将前去拜见将军，又恐将军回城事忙，未敢搅扰，不想将军竟亲自前来，末将惭愧，还望将军恕罪！”

“不敢，是在下来的冒昧了。”沙加挂着一副笑脸，显得很是和善，“在下实不知大小姐身在临确城，委屈了雪狼诸位兄弟，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特来向大小姐赔罪。”

“将军说的哪里话！”南江雪也笑的真诚，“莫说将军不知情，便是知道，末将又怎敢有半个字的置喙？将军可是还没用饭？将军这边请！”

说着客气地引着沙加向方才那间围帐走去，并对着聚集在身后的一众军士扬声道，“大家的心意，我定然带到，就不必逐一上来拜见了。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将军着了凉，那可是我等的罪过了！”既而又转向沙加等人，“诸位将军快请！”

眼见他们的大小姐笑的如此灿烂，雪狼们不由开始对那位欺负了他们的将军萌生起同情之心，连云朗都替沙加捏了一把汗。

把沙加等人让进围帐，刚才的军士们也都鱼贯而入，只不过没再继续吃饭，而是齐刷刷地看着灰砂诸将。

南江雪却很是热情，“想是饭菜已经凉了，将军们稍候，我这便去看看。黎落，你将雪狼的情况禀报给沙加将军，日后还有赖将军多多指点。”

“是。”雪狼统领黎落应道。

“怎敢劳动大小姐！”沙加忙出言阻止，“我等坐坐便走。”

“分内之事。”南江雪已经站起了身，“将军亲至，末将若失了礼数，别人定会说南江雪骄狂，大将军那里，末将也没法交代。将军稍坐，末将去去便来。”

话已至此，沙加倒也不好再说什么，眼见着南江雪走出围帐，黎落则开始一本正经地向沙加汇报工作。

黎落并不敷衍，沙加听的倒也仔细，还特别问起了雪狼与那森和伊勒德樊城外的一战。

不一时，南江雪回来了，身后跟着墨碣和几名雪狼，手中端着热腾腾的饭食。

大小姐似是要将那种谦恭和热情进行到底，亲自将饭食递给了沙加和其他几员灰砂将领。沙加的定力还算强大，那几员重将则急忙起身相接。

“汤确实有些凉了，江雪亲自处理了一下，将军们莫要嫌弃。”南江雪道。

既然是大小姐亲自处理的，那得赶紧喝啊！结果一喝之下，几张脸全都皱成了一团，差一点没将汤吐到了地上。

“这汤……”其中一人说了一半，赶紧又咽了回去。

“这汤里面确实没有将军们带回来的双头菇，蘑菇汤已经被羽林的那帮家伙全给喝光了。”南江雪满脸歉意，“不过江雪觉得，味道也是不错的，诸位将军……可是喝不惯？”

围帐之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们。

沙加没说话，低头把一大碗汤全都喝了，其他几人见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一通猛灌，只当自己的味觉不存在，喝完赶紧咬了一口面饼，结果一张脸变得越发拧巴起来。

眼见客人喝的气壮山河，南江雪更加眉开眼笑，手一招，有人瞬间又端上了几大碗热汤。

“饱了。”沙加忙抬手阻止了待欲起身的南江雪，“大小姐见谅，在下等……真的饱了。”

几员灰砂将领齐齐点头。

看到他们的样子，围帐中的雪狼和羽林都在彼此交换着眼神，云朗则呲着一口白牙笑道，“诸位将军，人是铁，饭是钢，可千万不要客气！”

一道阴恻恻的目光从沙加眼中射了过去，云朗忙闭上嘴巴，脸上却仍带着那抹让人想掐死他的笑容。

“这汤……可是味道不对？”南江雪看看沙加，又看看其他几位灰砂将领，显得很是忧心忡忡。

伸手一个示意，墨碣将新端上来的一碗汤递了过去，南江雪浅尝一口，随即便吐了出去，惊道，“哎呀，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