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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景佑二十二年,夏。
时光是种奇妙的东西。它化穷冬为阳春、蒙昧为智慧、黯淡为光明、笃信为大惑,它也能叫一个原本如传奇般的名字渐渐埋没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提起,仿佛它只是划过穹空之上的一颗流星,光芒过去之后,它留下的曾让人仰望的灿烂轨迹也就彻底消散了。
霍世钧就是大元天空上这样的一颗流星。
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洛京中的人,现在偶尔就算提到他,也没人再讲述他当年英威沙场的显赫战功,甚至连曾经叫人诟病的冷酷与残暴,也不大被提起了,能叫人还可津津乐道的,或许还是三年前将飞仙楼付之一炬的那场大火了。
坊间传说,就是因为这位曾经位极人臣却又从云端骤然跌落的风流男子获罪远发天涯海角,今生恐难再次相见,所以那位著名的美人才不惜以身殉情,**于与他当年相识相知的飞仙楼中。有了这样一段感天动地的附会,也就没有人去责备当年这一场曾祸及半条街的冲天大火,反为痴情女子的忠贞与刚烈幽思绵绵、兴叹不已。
善水到了现在,有时偶尔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其实到了最后,自己还是败在了楚惜之的手上――当年她选择了离京,善水便如约派人送她离开。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一场惨烈的大火。
据说,楚惜之死的时候,是躺在当年曾与情人渡过无数甜蜜时光的那张床榻之上。也是这场大火,把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爱与恨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说不上善水心中的刺,只能算是一段她不愿再回首的记忆。自然了,事情都过去了,善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这三年的如水光阴里,她抚育她的龙凤双胞胎羊儿和鸦儿,侍奉着婆母叶王妃,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母亲和儿媳的角色。
去年春时,缠绵病榻许久的穆太后撒手人寰。她的离去,对这个帝国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三年以来,边境安宁,四海升平。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朝堂之上,穆家的势力并未因穆太后的离去有所削弱,渐渐反倒有与钟家并驾齐驱的局面。且皇帝似乎有心培植新的势力,这两年接连开科,废黜长久沿袭的考生认拜到学政官员门下为恩师的惯例,以天子门生直接取士。
皇帝已经年过五旬,对于皇储人选却至今态度不明。数年之前,霍世钧仍在朝时,几乎人人都觉得皇帝最后会跳过嫡长子安阳王,最后把大位传给西宫霍世琰。到了现在,皇帝的态度却变得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他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完全的一视同仁,竟把一碗水端得齐平。这就难免引人遐想。年初之时,一个被人授意的御史用国体为重恳请早立太子的折子再次试探上意,不料皇帝竟雷霆大发,在御书房中当着一群臣子的面将那张折子投掷在地,并且呵斥说,朕体尚健,两个儿子都是朕的儿子,与朕亲善,父子天伦。尔等大臣,不知为君分担民忧,反整日妄揣人意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朕若与儿子不善,全是尔等之过!尔等是想早知道了为自己留后手吧?朕今日就告诉你们,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朝廷是天子的朝廷,不是我哪一个儿子的!到朕大行之日,朕将江山托付给谁,尔等大臣,统统也就是他的大臣!朕所言,尽于此,往后谁再以此妄论,休怪朕不讲君臣情分!
自这一场御书房的君臣对后,朝廷里便再无人敢提储君之事,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朝堂里和气一团,大家见了面,彼此作揖抱拳笑得简直成了阿福。至于此刻远在崖州的霍世钧,随着时间的流逝,朝臣们渐渐甚至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正是因为他的退却,这才成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所以霍世钧这个名字,更是成了朝会之上一个永久禁忌的话题,谁也不会提起。
朝堂平静了,于是光阴也就这样平静地流逝而过。善水儿子的乳名小羊儿,还是霍世钧在离京前给取的,说生出后,不论男女,就用这个名唤他(她)。因羊有跪乳之恩,比起他这个父亲,孩儿更应该感念她这个怀胎十月又要独自抚养他(她)的母亲。他当时没想到善水怀的会是一对龙凤胎,所以小羊儿这个名给了哥哥后,还少一个,善水便比拟着给晚出生几分钟的妹妹取名小鸦儿。
这一对龙凤胎的出生,给原本因了大变而变得闷寂的王府带来了许多的生气与欢乐。叶王妃对这一对宝贝疼爱得几乎到了骨子里去,一改过去的郁郁寡欢,一天见不着就念叨,甚至亲自过问哺乳养育起夜等诸多事项。王府里自然不缺丫头乳母,但有这样一位婆婆在旁帮着,初为人母的善水倒也确实觉得省力了不少。
小羊儿与小鸦儿现在两岁多了。刚出生时,兄妹俩长得极像,乍看几乎难以分辨,现在渐渐长大,男孩与女孩的区别便明显了起来。哥哥虎头虎脑,脸模渐渐有朝他父亲样貌发展的趋势,比他晚出生半刻终的妹妹却是眉眼如画、发黑似漆,整个人如粉团儿般玉雪可爱,据外祖母文氏说,小鸦儿和小时候的善水,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
四月了,洛京里的牡丹年年如期而放。去年的这时候,因了太后新故,京中一切娱乐被取消,观赏牡丹的白鹿池园子里自然寂寞空芳。今次却不一样,一年的禁娱期恰巧刚过,白鹿池的园里,花宴不断,春浓人笑。只是这时节的永定王府却没沾染上春芳带来的半点喜庆,每日里除了两兄妹所到之处能听到欢笑声外,别的地方都是悄声一片,连下人走路,脚步都要提着些。之所以这样谨慎,只因府上人人都知道,嘉德公主与叶王妃这对母女,这些时日关系闹得一直颇僵。
这日午后,小羊儿和小鸦儿一道玩得困了,也没随乳母回自己房,倒头便在善水房里的大床上歇午觉。善水替俩宝贝盖好了被,又把南窗开了一半,自己坐在榻边随手做着针线陪守着。
温温软软的风从南窗里透进来,她被撩拨得一阵眼皮发沉,打了个哈欠,丢下手上做给小羊儿睡觉时护脐用的小肚兜,弓身躺在了侧,阖目也睡了过去。
“柔儿……”
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却听到耳边有人这样低低地唤她小名,声音温柔,又似带了无限的思念。她慌忙睁开了眼,竟看到丈夫霍世钧正弯腰立在她的榻前,望着她在笑。他看起来黑瘦了许多,唯那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明亮,还有此刻因了笑而露出的洁白牙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少衡,你竟回来了!”
善水从榻上起身,一时悲喜交集,顾不得倾诉自己这几年来深压在心底叠积得厚沉无比的思念,指着自己身畔的一双小人儿,哽咽着对他骄傲地说道:“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我养得这么大了……”
“柔儿,辛苦你了。”她感觉到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柔儿,我很想你……”
他的脸庞随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善水急忙去抓他的手,手是抓到了,他的身影却模糊了起来,心中一阵发急,猝然大叫一声“少衡”,人便醒了过来,这才发觉竟是南柯一梦。
做梦就算了,叫她窘迫的是,她现在正死死抓住的,正是小羊儿的一只手,而小鸦儿,此刻正与她的小哥儿一道趴在自己面前,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凉,哭了,小羊儿给你擦擦……”
小羊儿是哥哥,说话却远没妹妹利落,见善水醒了,冲她天真地笑着,含着舌头一字一字地这样说道,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眼尾处的睫毛长而卷曲,乍一看,倒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采。
善水急忙拭了眼角的湿痕,顺势亲了下儿子肉嘟嘟的一只小手,“小羊儿真是好。娘没哭,娘是眼睛被风吹了发酸呢。”
“娘,娘,是小鸦儿先给你擦的。小哥哥说也要擦,我才让给他的,你看我的手。”
一边的小鸦儿见善水夸了哥哥,急忙挤过来,把自己的小手也摊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善水也亲了下她的手。小鸦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忽然从榻上爬着坐了起来,眨着眼问道:“娘,我刚才听见你叫少衡,他是我爹爹吗?他在哪里?”
“少衡……爹爹……哪里……”
小羊儿也跟着,嘟嘴认真地重复一遍。
善水压下心中的那阵感伤,搂住了两个小宝贝,左右用力再亲了下他们的脸蛋,笑眯眯道:“少衡爹爹去骑马打仗了,我的小羊儿小鸦儿乖乖听娘的话,他就会回来抱你们了。”
小羊儿拍着手,欢天喜地道:“少衡……骑马……打仗……”
小鸦儿却歪着头,望着善水嘟嘴道:“阿邈和簌簌的爹爹一骑马就回家,我的爹爹骑的什么马,为什么一直骑不回家?”
小鸦儿口中的阿邈和簌簌是薛英的一双儿女,阿邈四岁,簌簌也是两岁多。这几年善水与娘家走动频繁,所以小羊儿小鸦儿与阿邈簌簌都很熟。
善水见女儿早慧,没儿子那样好糊弄,压下心中被这话勾出的惆怅,摸了下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小鸦儿头发乱了,娘给你梳头。”
小鸦儿听到梳头,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我要姑姑给我梳,姑姑比娘梳得好看。”
她话音刚落,候在外间的白筠与小丫头打帘进来了。善水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骂道:“小丫头,头发还没留齐,就知道臭美了。”
白筠笑着抱了小鸦儿坐到矮墩上,绞了巾子替她擦脸,道:“小鸦儿要我梳是看得起我呢,我巴不得一辈子都能替小小姐梳头。”
兄妹俩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带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与白筠一道坐窗前继续未完的肚兜,缝了几针,想起先前困顿时的那个梦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来。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个针黹篮,掀开上头压着的零碎缎子,抽出样东西,递了过来,笑容满面道:“晌午时云臣刚递来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纸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却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厨下瞧瞧给小公子和小小姐备的点心,等下要吃。”说罢起身而去。
屋子里只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装了,手指轻抚过厚实的牛皮纸封,飞快地启了火漆,取出里头的信瓤。
正是霍世钧的字,正如他人,运笔骤风疾雨,笔力峭劲透纸,流崖州三年,这一点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称她“柔儿我妻”,叫她代他向母亲问安,说自己一切都好。招抚使的衙门扩修了一番,现在十分气派。不但衙门气派,他还新添了七八个仆从,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气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对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争相蜂拥而迎,左拥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挂念,他在那里过得极是滋润。又说自己拜了个绰号为“老鱼”的渔民学了凫水,如今下水憋气半刻多钟不在话下。随信附的小囊中,装的就是他下海捞蚌偶尔所得的几颗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颗最大的,他本想等再凑一颗,成双后再送她,只是一直难以再遇,他又急着献宝博她欢心,这才先随信投寄给了她,等以后凑齐再寄。最后他仿佛担心,一本正经地问,那对双胞胎兄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等以后他回来了,万一要是不认他这个没用的爹,那该怎么办?
善水倒出牛皮纸封里的小囊,解开封口,里头滚出了几颗珍珠,圆滚饱满,最大的一颗,有她指甲盖大小。
他虽没提,善水却也知道,南方虽产天然珍珠,只采珠是件非常危险艰难的事情,天然环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数量稀少,而且颗粒形状都难尽如人意,所以就连宫中这些年进贡的珍珠里,也难见到这样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抚摸掌心中莹润的珍珠,眼眶觉到微微酸热。忽然瞥见信纸背后似还有字,忙再翻过来,一读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似乎是临时起意加上的,也似是为了故意逗她笑,他加了这么一句,说他方才提到的那七八个仆役,其实是看门土狗生出的一窝崽……“所谓女役,母犬也。柔儿万万不可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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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钧挂了个官身,虽仍可通过邮驿收发公文,只朝廷明令禁止邮驿替官员挟带私信,且信件公文都由铺兵逐站递送,不但极不方便,也毫无**可言,所以这三年来,善于与他的信件往来都是经由霍云臣之手的。他在三年之前并未随霍世钧去,而是留了下来。善水知道他奉命保护府中的女眷,但除了这个,她隐隐也猜想,霍世钧手上似乎还握有一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消息传递脉路。霍云臣留京,仿佛就是个中间站,在替他与此刻仍远在西北的宋笃行暗中传递着消息。
三年的时间,因了路途遥远,大约也是为了保密,善水与霍世钧的信件往来寥寥,一年最多也就一两次而已。只是每一次,当她为渺茫的未来感到惶恐忧心甚至心力交瘁之时,他的信总能让她笑着擦去泪痕。
一千多个只身远在天涯的日夜,她知道他其实一定非常寂寞。但是每次读到他的信,她却能感觉到他不疾不徐甚至带了调侃笔调下透出的那种只有经过岁月磨砺才能有的沉稳与耐心。
他没有消沉下去,还是原来那个霍世钧。仅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心安了。